觸碰到劍柄的那一刻,戚思彥終于久違地感受到了輕松與快樂。
在庭前舞劍的短暫時光,是完完全全屬于他戚思彥的。
樂瑤顫抖着開口:“倘若這一戰……敗了呢?”
戚思彥摸了摸她的發頂,神情之中有一些悲傷,“倘若敗了,林予哲便可輕而易舉地拿下青函關,長驅直入……往長祈來。”
“我們會敗?我們真的有可能會敗?”樂瑤無法接受,難以置信地搖着頭,“可是彥哥哥,世人不都說,父皇開創了大昭的盛世。既是盛世,為何會敗于一個羌夷蠻奴之手呢!”
“因為這所謂的‘盛世’,并不是天下人所共有的盛世。”戚思彥的聲音很溫柔,神色卻帶着悲憫與憐惜。
阿柔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心情同樣沉重。
“倘若敗了……父皇他,豈不是要背負天下人的罵名?”樂瑤焦急地道。
戚思彥沒有作聲,但樂瑤已然知曉了答案。
“怎麼會這樣……”樂瑤失神地道。
阿柔歎了口氣,寬慰道:“樂瑤,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叛軍即便破了青函關,隻要我們死守長祈城,仍有轉圜的餘地。”
樂瑤擡起頭,眨巴着眼看向她,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
“我們手上還有最後一枚籌碼。”阿柔說道,“鎮守西南的三朝老将,唐元思。”
“唐将軍?”
“是。”戚思彥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懸挂着的疆域圖旁邊,指了指西南煙雲四州的位置,“唐将軍的軍隊鎮守在此處,倘若青函關被攻破,叛軍直往長祈而來,唐将軍可帶軍北上,與長祈護衛軍形成兩面包夾之勢。但前提是……長祈軍必須要守住城池。”
樂瑤聽得雲裡霧裡,“為何不能直接将老将軍調來青函關,抵擋叛軍呢?”
“唐将軍隻有固守西南,才能逼迫叛軍強行突破青函關。”戚思彥解釋道,“青函關易守難攻,隻要穩紮穩打,叛軍久攻不下,物資告罄,自會潰敗。隻是……”
“隻是沒想到,朝廷那幫不懂打仗,隻會耍嘴皮子的牆頭草,硬是撺掇着朝廷軍脫離青函關,追去河北地區。”阿柔冷笑一聲,“我若是林予哲,隻怕晚上做夢都能笑醒。”
樂瑤微微垂下了頭,有些難過地道:“難道說,我們當真什麼也做不了了嗎?”
“且看前線戰果如何吧。”戚思彥歎了口氣,牽住樂瑤的手,“放寬心些,現在多想,也是無用。”
樂瑤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
一番交談之後,戚家兄妹二人便收拾着裝,入宮面聖。走之前,阿柔不忘将那枚“戚”字玉牌還給了戚思彥,由戚思彥保存至原來的位置。
聖上聽下人通報,還有些驚訝,不過很快便換上了長輩的做派,将人請進來。
待他們行完禮後,李钰故作驚喜地道:“這不是戚家的三丫頭嗎,許久未見,今日怎麼想着上朕這裡來了?”
阿柔颔首道:“陛下,臣女今日入宮,是有要事禀報。”
“要事?”李钰笑了一下,“你一個小丫頭,能有什麼要緊事啊?”
以往每次進宮面聖,阿柔都扮作不谙世事、不通朝政的單純少女模樣,想辦法哄着皇上開心。
這是這次,她終究是演不下去了。
阿柔面上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面聖時都要嚴肅,她雙手交疊作揖,沉着聲音開口道:“連遠道節度使謝陽,夥同威北大将軍林予哲,勾結赫月王哈赤努爾,起兵攻打西北大營,緻使西北鐵騎四萬軍士身殒。景西王戚葉臨率部反攻,現已将謝賊制伏,收押于宛陽監牢。”
阿柔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雷擊,毫不留情地擊打在李钰的身上。
李钰瞪大了眼,顧不得什麼長輩的禮儀,将手邊的茶盞扔飛出去,“什麼?!”
這茶盞并非是沖着阿柔來的,卻正巧落在她的眼前,險些将她砸到。
阿柔未曾躲閃,面色亦未動搖,“陛下,臣女是從西北宛陽回來的,所說之辭,句句屬實。”
李钰驚怒不定,心魂俱顫,大口地喘着粗氣。
老太監高嚴見狀,連忙上前去撫背順氣。
什麼叫做“勾結赫月王哈赤努爾,起兵攻打西北大營”?
戚家那丫頭語言清晰,表達順暢,按說沒什麼理解不了的。
可這幾個字排列組合在一起,傳達出來的意思,怎麼就那樣讓人難以接受?!
戚思彥立于一旁,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李钰的面色,又看了看自家幼妹,心中隐隐有些擔憂。
李钰好不容易從驚顫中緩過神來,狐疑地道:“景西王為何讓你一個小丫頭回京禀報,他人呢?”
“回陛下。”阿柔沉着地回答,“臣女離開宛陽之時,哈赤努爾正帶兵攻城,情勢相當焦灼。父親守在邊境走不開,隻能命臣女代為傳達。”
“那夥同林予哲又是怎麼回事?!林予哲不是一直盯着長祈麼?怎麼又将手伸到西北去了?”李钰簡直難以理解。
“陛下,謝陽親口招供,攻打西北大營,是為了将西北鐵騎困于邊境,以防西北鐵騎回長祈支援抗林軍。”阿柔從袖口取出一本折子,作呈遞狀“這是謝陽親筆陳罪書,謝、林二人多年所謀之事皆記于其上,請陛下過目。”
高嚴走來,接過陳罪書,将其呈遞聖上。
李钰越是看,越是顫抖不已,“混賬,混賬!”
熙貴妃是林予哲安排入宮,用來蠱惑他的。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不是因自然衰老,而是被下了毒。
定州疫病不是天災,是投毒。
京城仙君廟不是走水,是蓄意縱火。
民間謠傳“天降神罰”,也是他林予哲做的。
所謂的“請魂典儀”,靈引真人,通通都是騙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钰大笑起來,面上陰晴不定,看起來猙獰可怖。笑到最後,忽覺胸悶氣短,不住地咳嗆着。
“陛下!”高嚴驚慌失措地對階下的小太監道,“傳太醫!”
那小太監急匆匆地領命而去。
阿柔隻是躬身立于階下,面上沒有絲毫波瀾。
過去分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阻止林予哲的布局,陛下卻隻是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走到如今這一步,實屬報應。
“你們都在騙朕,都在騙朕!”李钰耳中轟鳴,眼前模糊,狀态看起來十分糟糕,“你們騙得好啊!哈哈,哈哈哈……”
“陛下,您先别說了,保重龍體最重要啊!”高嚴心焦地道。
李钰揮開了高嚴要攙扶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下階來,看着阿柔,語氣有些危險,“戚雪柔,你一個小丫頭,如何知道朝局的這些彎彎繞繞?如何講得明白這些事情之間的關聯?”
阿柔輕輕吐了一口氣,努力保持鎮靜,“阿柔隻是代父親傳話。”
“隻是代為傳話,就能講得這樣清楚?”李钰的笑容有些可怖,“好好好,朕就姑且當你什麼都不懂。”
李钰轉而走到戚思彥的面前,“那麼你呢?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不服氣得很吧?表面上一副溫順的模樣,其實,你的心還在西北吧!”
戚思彥心頭隐隐有一股怒火。
他一直壓抑克制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于爆發。
戚思彥直挺挺地跪下,雙手交疊,高聲說道:“陛下,西北鐵騎鎮守邊境多年,護我大昭疆土無恙,卻遭同族陷害,命懸一線,九死一生。即便如此,依舊铤而走險,奪回宛陽,活捉賊首。在陛下心裡,四萬将士的性命,分量竟不如陛下受了欺騙來得重嗎!”
李钰睜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個一直以來溫聲細語、看似脆弱的人。
隻見他神色悲戚,卻未曾有半分懼色,毅然決然地道:“大敵當前,若陛下還要糾結于無意義的猜忌中,便幹脆賜臣一死吧!”
戚思彥向他叩首。
“二哥!”阿柔吓得魂飛魄散。
李钰震顫地說不出話來,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妄圖從他神情之中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與恐懼。
但戚思彥完全不給他這個機會。
若是面前擺着一面銅鏡,李钰便會知道,心虛的人是他自己。
“你,你……”李钰隻是徒然地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繼而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前一陣一陣暈眩。
“陛下!”
周圍侍從手忙腳亂地将他扶起,在高嚴的指揮下,将人扶去卧房。
對于這樣的場景,戚思彥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
阿柔卻仍然沉浸在方才戚思彥的話語之中,驚魂未定。
戚思彥摸了摸她的發頂,無聲地安撫。
沒過一會兒,太醫便匆匆趕來。
“少卿大人,戚三小姐,今日便先回去吧。”高嚴歎了口氣道。
一路上,兄妹二人都沉默不語,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直到出了宮門,阿柔終于無法忍耐,拽住了戚思彥的衣袖,哽咽着說道:“哥,不值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