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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導是個不見外的,待店裡一打電話就是十來分鐘,随着情緒上頭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加之很多行業黑話一股腦往外飚,老實說,外行人聽着多少有點理解困難。
豎着耳朵的秦老闆一時不能全明白是什麼意思,但她至少知道所謂的“龍标”究竟是什麼。
龍标,電影公映許可證,也就是常被大衆調侃的某總局審核,對于所有國内影片都是繞不開的生死關卡。
一部拍攝完的片子是删是改還是順利公映,百分之九十九就取決于這一關,若有被卡死的倒黴蛋,那就無法以任何形式發行上映,連放到網上也不行。
無論從業人員與投資方喜歡與否,這都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環節。
而随着金導急赤白臉地撥出去幾通電話,外行人秦老闆也逐漸聽出了事情的大緻始末。
簡單的說,盛唐的那部片子送審不太順利,也并非特别不順,就是被卡了兩次而已,每次都是打回來要求部分改動。
很多送審片多多少少都有類似待遇,何況這還是一部内容和主角都一定敏感性的片子,就算盛唐上頭有人好說話,無法一蹴而就也很正常。
大家都不是什麼剛進影視業的愣頭青,要說完全沒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秦橙肯定是不信的。
事實上金導前些日子的長籲短歎就是在為這個頭疼,但頭疼也要繼續調整過關。
可誰知道,盛唐那位一向穩重靠譜的楚總,居然不聲不響玩了個大的。
她竟以總制片人的名義,獨自将未通過的初版送去某知名海外電影節參賽了!
要知道,所謂不得以任何形式發行上映,那是包括海内外電影展的!
急得團團轉的金老頭連問了幾個人,總算大緻弄清了怎麼回事,也總算撥通了最關鍵的那位當事人的手機。
“喂,金老?不好意思,才看到您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女聲平靜而淡然:“剛剛場合不方便,我設了靜音,您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你都搶跑去國外了,還能不知道我找你有什麼事!”
金導習慣性吼了一嗓子,随即大概意識到對面好歹是領導,又壓低了聲:“我說小楚啊,你搞什麼鬼?别的先不說,這樣拿我的片子去參展卻不告訴我,可是要陷我于不義的哦。”
一般來說正規電影節都有标準流程,影片送展肯定是要總導演點頭的,有榮譽歸于總導演,出問題也是總導演擔大頭,所以金老頭上來先心機地扣頂小帽子,試圖鎮住對面。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聲輕笑,以及不緊不慢的安慰:“您老别着急,這次參展明确可查是我的個人行為,您和影片畢竟都是歸我管的,追責也追不到您頭上,放心吧。”
“不是,你這丫頭,所以你這是考慮全面明知故犯啊!”
耍小心機失敗,金老頭忍不住又嚷起來:“我知道這個節有分量,但同等分量的國際影展又不是沒别的了,大不了咱們等下半年,你這麼着急圖個什麼啊?”
聽到這個問題,電話那頭先是安靜了幾秒,等回答時,語氣終于嚴肅了幾分。
“不是哪個影展的問題,而是哪個版本的問題……金老,您這些日子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不也是因為不想改動太甚,導緻影片的底層邏輯與人性内核都變得面目全非嗎?”
似沒想到對方會從這個角度切入,金老頭聞言愣了幾秒,一時間連吹胡子瞪眼都忘了。
他一安靜,那頭聲音就尤為清晰:“我們認可的版本裡,主角的幼年與經曆決定了她至情至性,也無知無識,她缺乏家國意識,若按要求改成幡然醒悟自願犧牲,那就毀了。而利用她欺騙她去救人也并非抹黑愛國志士,敵後鬥争本就殘酷,那才是更現實的選擇,也才是人物的魅力所在,您同意嗎?”
一連串分析讓金導沉默了片刻,随後他咳了一聲,才含糊而小聲地嘟囔道:“你說的我何嘗不明白,挑這題材時咱們就讨論過會有争議點,過審可能會費些勁……但小楚,再費勁也不該意氣用事啊,為了一部實驗性質的片子,不值當……”
“金老,不管您信不信,我這真不是意氣用事。”電話裡的女聲平靜而穩定:“何況撇開值不值當之類的顧慮,單純作為本片總導演,您更願意讓哪個版本面世?哪怕隻能面世幾天?”
這一次老頭子沉默的時間更長,有幾次他似乎都吸氣想說什麼,卻又都欲言又止,最後放棄般抹了一把臉,如實道:“……初版。”
而那頭回答他的,是又一次輕輕的笑聲,仿佛毫不意外。
這聲輕笑似乎刺激到了金導,于是下一秒他又提起了嗓門:“行行行,誰怕誰,你敢搶跑我就敢老夫聊發少年狂!那這樣,你等我過來,咱們索性一起出席影展!”
話到這一步,他似乎也熱血起來,準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了再說。
然而回應這份熱血的卻是一盆涼水。
“您不用來,也來不了,沒您的邀請函,再和組委會溝通也來不及了。”女聲悠悠道:“何況我記得您這兩周還有别的工作安排吧?因私廢公可不太好。”
金老頭聞言先是一怔,随後恍然大悟:“我說怎麼給我交代了一堆麻煩事要處理,敢情小楚你早算計好的是吧!”
恍悟之後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邊憤憤地吼邊砰砰砰一通拍桌,胳膊一不小心帶到了旁邊潤喉的檸檬水,玻璃杯卒然落地,蓦地四分五裂飛濺開來。
此時糯糯店員正坐角落好奇觀望,而小柿子則窩在她懷裡假寐,之前吵吵嚷嚷的人聲對它沒多大影響,此刻卻被突兀而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吓了一跳,“嗷”地一聲炸了毛!
場面頓時有點混亂,金導一邊忙不疊道歉一邊又想擦拭水漬,小店員一邊要安慰貓一邊又想過來收拾,一時間都有些手足無措。
還好鎮定的秦老闆解了二人的圍,她由櫃台幾步過來,擺手示意糯糯優先安撫小柿子,同時遞給金導幾張餐巾紙,自己則抄起角落裡的清潔工具将地上碎片三兩下打掃了幹淨。
突發的小混亂又很快得以平息,受驚的橘貓在小夥伴輕撫安慰下緩和了情緒,而金導也趕緊擦幹了身上桌上的水漬,又連連道了幾聲歉,見店長店員都不在意,這才松了一口氣。
松了口氣,又想起可氣的事兒,他趕緊拿起手機“喂”了一聲,正打算繼續話題,不料電話那頭的女聲卻徑直打斷了他,問:“金老,您在哪兒打的電話?不是公司?”
“我在公司幹嘛?你算算時差國内現在幾點了,加班也不能加到這個點兒吧!”
金老頭沒好氣地回答,因為剛闖了小禍,嗓門倒是收斂了些:“我在小老闆這兒,本來想過來蹭點吃喝的,你也熟的啊,果實小店,沒外人,都是信得過的放心吧。”
金導知道楚總和秦老闆熟,卻不知熟到哪一步——知道内情的幾位不會拿這事八卦,而景區的案子他從頭到尾是被蒙在鼓裡的,于是此刻還以為領導擔心在店裡打電話不妥,故而才有此一答。
看似正常的回答,卻讓對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