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都是一言不發,都是神色淡淡,唯一有所區别的,是視線。
沏茶的颔首低眉,目光微垂;而看沏茶的,卻是直視于她,目光逼人。
沉默持續了少頃,當色澤細膩的琥珀茶水被緩緩傾入茶盞後,颔首低眉的人終于擡起了視線,她輕輕拿起茶盞,仰首,于是,兩道目光終于對上。
目光對上,卻還是沒誰說話,端坐的女子托了冒着縷縷熱氣的茶盞,伸手奉上,而站着的女子卻對這動作視若無睹,視線依舊逼視對方,瞬也不瞬。
隔着不大的咖啡桌,兩人就這麼僵持着,茶水是新沏的,小小的茶盞保溫性卻并不怎麼樣,不消片刻,那絲絲縷縷的熱氣就散了。
留意到這一情況,奉茶的人終于認輸般收回了手,她不聲不響地将冷茶一口喝掉,再換了個新茶盞,低下頭重新燙起杯來。
大約是不耐煩見對方又重複一遍先前的操作,站立的那位終于打破了沉寂。
“你,這算什麼意思?”楚芹意開口道,聲音不大,但語氣多少有些生硬。
“玻璃茶盞凉得太快,冷茶傷胃,我再換一杯,你之前大概都沒怎麼喝水吧?先潤潤再說。”
秦橙的回答倒是很日常化,舉止也從容,仿佛真在閑聊天一般。
隻是比起以往,她突然變得專注起手上小動作來,所以多數時間都是微微低着頭,收斂了目光。
然而,這态度卻似乎并不能讓人滿意。“不,不用了。”楚芹意冷冷道:“勞動您這樣的危重患者倒茶,我消受不起。”
正倒茶的手微微頓一下,聞言,沙發上的女子果然沒再堅持,卻又在幾秒沉默後,改口道:“那……冰箱裡有一盒新鮮水果,也能消渴生津,你……”
她的話沒能說完,“你倒是把冰箱裝得挺滿,不止是水果的,裡面還有不少别的東西吧?”對面的人雙手交叉抱臂,打斷道:“畢竟,每天午餐都要換花樣做,也不容易。”
于是秦橙愈發沉默起來,她隻能默不吭聲地坐在沙發上看着手中的小茶盞,仿佛能瞧出一朵花兒來。
她不吭聲,并不代表話題就此結束,被強行堵住的洪水不會憑空消失,遲早會沖破堤壩宣洩而出,而堆積的情緒也是一樣。
“為什麼不說話?無話可說?”抱臂而立的女子語氣漸快,逼視而來的眼神也越發淩厲:“我看不是吧,重逢以來你不是一直挺能說的嗎?甚至能說服我身邊的人成為你的同謀。這算什麼?愛心午餐?作為朋友的關心?真了不起呵,你想關心就關心,你想隐瞞就隐瞞,你想靠近就靠近,你想疏遠就疏遠……你要如何便如何,我怎麼想根本不重要,是吧?”
一口氣,許多的質問,她在問她,其實也并沒問她,情緒一旦洶湧而出,字字句句逐漸就沾染了怨。
“我怎麼想當然不重要。”所以不待對方回答,楚芹意自顧自就下了結論,輕嗤道:“怎麼忘了,早在四年前,你就已經用于你的實際行動證明了,在你眼裡,我怎麼想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對吧?”
“身體出問題了,就隐瞞一切提出分手,長痛不如短痛,多幹脆;不拖累人,多無私;真是富有自我犧牲精神。作為被成全一方,我當時的那些表現……簡直就是不懂事,對吧?”
“多了不起,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你一定很難吧?生着病,還要演戲、還要污蔑自己、還要百般安慰被成全的一方……和你所承受的這些比起來,我的那點心情算什麼?你承受這麼多,我若還氣還怨,簡直就是不知好歹,對吧?”
誅心之言一字一句鑽入耳中,沙發上的女子卻始終一動不動,哪怕扣着茶盞的指甲已微微泛白,她也隻是低頭默默聽着,不曾開口辯駁半句。
有細軟的發絲輕輕垂下,遮住了她的雙眼,以及眼底所有的情緒。
這或者是一種退讓,但落在此刻的楚芹意眼中,卻不啻于火上澆油,“擡頭!說話!桌子有什麼好看的!”怒火難遏之下,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她順手就将拿着的文件袋啪地摔在了咖啡桌上。
文件袋就是那個裝檢查報告的文件袋,不過比起之前,大約是裝入了更多的早期資料,現在它變得更厚實了,分量也就更沉甸甸。
結果就是誰也沒想到的意外,一摔之下,這份沉甸甸的文件袋沿着光滑的桌面飛出寸許,硬将一大壺茶水都撞倒打翻了。
容器翻倒,琥珀色的茶水帶着騰騰熱氣霎時迸濺開來,将玻璃壺附近灑了個一塌糊塗。
而玻璃壺附近,除了杯盞茶具外,還有一隻拿着茶盞的白胳膊。
意外來得太快,以至于兩個人一下都沒反應過來,僵在了那裡。
秦橙的目光從桌面緩緩地轉移到自己手上,為了泡茶,她之前将袖子挽了一截,如今眼見着手背連同部分小臂上的肌膚迅速泛起紅,竟還有點發呆,仿佛沒感覺般。
她這樣的反應,倒讓因轉折太突然而一時間愣在那裡的楚芹意倏地蹙起眉,原本熄下去的心火騰地又起來了。
“還看!”一把将那胳膊連人一道拽起,三兩步拉到洗手間,然後迅速擰開了水龍頭:“你是生病,還沒死,這樣怎麼都沒反應?不知道疼麼?”
她語氣不善,動作卻很小心,拉着那胳膊仔細地用冷水反複沖洗降溫,手指卻謹慎避開了每一處泛紅的肌膚,不觸碰半點。
茶水放置一會兒了,但畢竟是整整一壺,所以溫度依舊挺高,泛紅的肌膚并未因涼水沖洗而減輕,反而看着越來越明顯。
楚芹意的雙眉越蹙越緊,因為專注,微微地抿起了唇,也就沒再出口數落什麼。
于是洗手間裡隻剩下嘩嘩的水聲,十一月份的冰冷流水,對于燙傷的肌膚是舒适鎮痛的,對于沒有燙到的肌膚而言,卻是有些刺骨的。
拽着胳膊在認真沖洗的女子,指尖很快也泛起紅來,與燙傷相反,那是冰冷導緻的紅,涼意感沿着指尖而上,整個手臂都漸漸失了溫度。
也許正因為如此,當有一點帶着溫度的觸感輕落于手臂時,即使是那麼一小點,也讓她感覺到了。
一開始,楚芹意并沒有去在意,但随即就是一怔。
那是溫熱的,潮濕的,一小點的,水滴。
“疼啊……很疼……”
身後有誰在低低呢喃,含含糊糊,聲若蚊蠅,卻因為被拽着胳膊,兩人太過靠近,而清晰可聞。
楚芹意閉了閉眼,克制住回頭的沖動,很想說一句你自作自受。
卻又突然意識到,這人說疼,卻并不隻是在說這一刻的疼。
四年來,她一直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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