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信誓旦旦說自己是人身,給出的理由也頗令人信服。畢竟,他總愛四處獵豔,以器身尋歡作樂,如同隔靴搔癢,終歸差了些意思。
莫非……他有皿以事供養?
這倒不無可能。
那麼……他的皿是何物?又藏于何處?
她想到了皇甫餘洞府深處漫無盡頭的石階,還有自岩壁深處傳來的困獸的嘶吼……
地府……
顧子期略帶悲戚的質問回響在她的耳畔——“你在這山裡,究竟養了何物?”
也許……
皇甫餘的洞府裡,藏着他身為魔物仍保持人身的秘密,以及他語焉不詳、含糊其辭背後的真相。
……
何歡兒望着靜立于霜雨霏霏中的皇甫餘,恍惚間看到無數面目猙獰兇惡的魔人猛獸從他體内湧了出來……
皇甫餘頹然靜立了好一會兒,異常平靜地問道:“霓裳,當時你已背叛親族投靠了敵首,為何又回來這座離宮?”
黑旋風中一陣靜默。
皇甫餘仰面朝天,長長呼出一口氣。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隐瞞?霓裳,你為保命一心投誠,然而,那些敵匪卻瞧不起你一個弱女子,他們要你取我的人頭做投名狀,才肯發給你免死牌,于是,你才偷偷溜回來的,對不對?”
“豺狼虎豹!他們明知離宮中的人恨我入骨,還逼我回來送死!”霓裳憤恨不已,“他們給我報出了幾個名字,說隻要殺掉其中一個,就免去我罪民之身,許我做個良民。我從中選了皇叔,因為,殺死一個整日借酒消愁的廢物,要容易得多。”
她低低笑了兩聲,又道:“誰知偷潛回來,卻正好撞見皇叔自挂古槐!哈哈哈……可笑!哈哈哈……”
“霓裳,當時大兵封山,衆多族人和臣民面臨着鐵刃屠戮,我走投無路才會聽一時糊塗,以為借助妖邪之力,便可以救臣民,報血仇。”皇甫餘的語氣十分沉痛,“……皇叔的下場你應該看到了,為何還要步我的後塵!”
“皇叔,你當日大發神威、大開殺戒的浴血英姿,我至今記憶猶新。不論敵我,但凡活物,一概不留活口。一切哀求呼告,眨眼間變作血肉橫飛……彼時彼刻的皇叔,俨然從地府爬出來的嗜血閻羅。”
半空的黑旋風劇烈抖動起來,如一條條蠕蟲,沒入了霓裳的身體。
麻布裹身,外罩羅衫,隻剩一把伶仃骨頭的霓裳現出了本來面目。
她骨節凸出的手緊攥着一把利斧,裹滿麻布的臉上,唯見兩片嘴唇上下開合。
“那一瞬間,我清醒了!我終于知道,國破家亡之後,我為何會低賤如蝼蟻、屢屢遭人踐踏卻無力改命!是無能,是無力!因為無能無力,我一直寄希望于旁人,于是才會被人玩弄,被人侮辱,被人嘲笑,被人抛棄……一次又一次,無止無休!”
她高高舉起斧頭,全身顫抖不已。
“假如……假如我擁有皇叔那樣生死予奪的閻羅之力,令人膽寒戰栗……一定可以擺脫毒蛇一樣凄慘的命運!”
一具瘦小、幹枯、破敗的身軀,懸蕩在漫漫霜霧中,像極了城頭上高高挂起的一面旌旗。
“皇叔,我絕不認輸!當我決意獻祭之時,我便發下了毒誓,我皇甫霓裳——再也不會讓任何人踩在頭上!我生來是公主,就永遠是公主!我不是阿顔那樣的賤婢,可以忍氣吞聲、安穩度日,我誓死不能默默無聞、平庸地活着!”
霓裳語如鐵錐,字字落地有聲。
何歡兒不禁心頭一熱。
好烈性的公主,好烈性的女子!
李秀秀跪坐在地,怔怔望着霓裳,兩行眼淚默默淌了下來。
顧子甯道:“想活命乃是人之常情,但公主不該濫殺無辜。天地有常道,萬物皆有生欲,妖魔為了一己之生欲而殘害無辜,終是不為天地所容。”
“小道士,你不容本宮,為何容得下你旁邊的鬼侯爺?他與我一樣,殺過無數所謂的‘無辜之人’。”
“……”顧子甯無言以對,低下了頭。
霓裳挖苦道:“一旦妖邪于己有利,就可以裝作視而不見,倘若威脅到自身,便喊打喊殺,還要宣稱為天地讨回正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何來什麼正道?芸芸衆生,皆秉持利身之道而已。”
何歡兒回應道:“天地萬象,亂似一鍋粥糊,人嘴兩張皮,橫豎都能扒拉出幾句道理,卻沒有一句适用于所有人,隻好各走各路。道理是說出來的,風一吹就散,路卻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大水來了也沖不去。做人也好,修仙也罷,或者為妖為魔,道不同而已,善惡好壞之論,不過白費口舌、徒耗精神。”
她搓了下鼻子,接着說:“霓裳公主,你堅守己道,至今已兩百餘年,是非好壞不必去論。眼下,你命壽将終,想續命也無可厚非,可惜你選中的器和皿沖犯了旁人的道與路,為人所不容,你也沒話好說。”
“你這醜女人,倒是生了一口俐齒伶牙,不怪川郎會容你在身側。”
“公主過獎。”
“天上天下,川郎隻屬于我皇甫霓裳一人。凡是見過川郎的女人,我一個不留!你和那個李家賤人一個都跑不掉!看我先割下你這個醜娘的舌頭!”
說罷,霓裳持斧轉身,疾如電光撲向了何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