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肖腦海中此刻确實閃過了很多事情。
他在想,曆史不是已經确定的事實,它往往關乎于權力、社會結構和文化的交織,是對過去的多重解讀,那他在深入研究、搜集史料,試圖還原曆史真實面貌的過程中,有受限于自己經驗或現實的影響嗎?
他也在想,岑淼會不會和他一樣,在内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角落,藏着對孤獨和遺忘的恐懼。
這份不安全感,才讓她迫切地需要一樣絕對能保存記憶、陳述曆史的東西。
可這世上真的存在一台“攝影機”,它能夠打破時間的限制,冷靜地、不帶任何立場地旁觀着這個世界,孜孜不倦地記錄這個世界嗎?
他回憶起師父曾經給他看過的一顆戰國琉璃蜻蜓眼。
據師父介紹,這顆舉世無雙的蜻蜓眼有為世界存檔的功能,擁有它的人則是被選中的曆史觀測者。
當時還年幼的他隻當師父是在騙小孩,假裝自己是有特殊能力的神仙或超人。
後來師父離世,他在整理古董店的時候,也再沒有看到過這顆戰國琉璃蜻蜓眼。
這些年他斷斷續續接觸過不同地方出土的蜻蜓眼,但從來沒有哪一顆向他展示過與衆不同。
童年的記憶逐漸模糊,時至今日,淩肖也都不确定,自己當年真的看到過琉璃蜻蜓眼中隐秘而龐大的能量嗎?
‘哎……改天回西月街找老闫問問吧。’
他擰着眉頭沉沉地歎了歎氣。
淩肖沉默到反常的神情落在岑淼的目光裡,引起了她的疑惑。
照理來說,他們現在談論的話題和“曆史的真實性”論題也有密切的關系,私人影像就好比古代的起居注,對片段式影像的解讀也可以是一種《春秋》筆法。但淩肖顯然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分了神。
淩肖短暫的沉默被戰奕忻理解成了愛情中的受挫。
她在腦海中搜刮出了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話題:“而且,岑淼啊,呃……你知不知道,徐老師的《蜻蜓之眼》其實是想讨論真實與虛假的界限啊?”
岑淼迅速收回目光,難以置信地盯着戰奕忻,“啊?”出了今天第二次真摯的疑惑。
她驚駭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啊,我就看到推文上說,這部電影是用人工智能技術生成的,素材全部來自監控攝像頭捕捉的真實場景,所以我就來了。”
淩肖終于從記憶中回過神,轉臉調笑地看着岑淼。
岑淼已經放下筷子,在手機上查看北城美術學院的公衆号了,她左手撫着皺緊的眉頭,重新全神貫注地浏覽那篇《蜻蜓之眼》講座推文的後半部分。
又是人工智能,這是淩肖第四次聽岑淼談論這個話題了。
他逐漸理解,她并不是漫無目的對未來世界進行觀測和暢想,而是不斷地基于自己的專業知識,收束發散思維。
“你對人工智能的興趣到底是怎麼來的?”
淩肖的這個問題也引起了戰奕忻的好奇。
她大一的時候選了北城美術學院的城市公共藝術學院,而岑淼在準備高考,她的志願方向是動畫設計。
她大二的時候,岑淼考上了南城大學的數字藝術設計專業,到她大三确定小專業方向時,岑淼卻告訴她,她正在參與學校的虛拟拍攝項目。
現在她準備畢業了,正在讀大三的岑淼又在她面前操作了一通VR交互技術。
岑淼把思緒從文章裡拔出來,想了想解釋道:“也不能說是對它感興趣吧,我隻是預感到這是風口、是一次堪比工業革命的技術革新。”
“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時候,大規模生産的興起改變了社會和經濟結構,工廠制度催生了女性勞動力的需求,女性地位也随之産生了變化。
現在,科技飛速發展會帶來大量的智力崗位,這不隻是讓女性在生産力上追平男性原有的優勢地位這麼簡單,而是在人工智能面前,男性與女性都失去了優勢。
如果人工智能是未來、是第三次工業革命,我要把未來讓渡給男人嗎?”
“但現在人們警惕人工智能的崛起,很重要的一點,不是在擔心人類中心定位被打破嗎?”
岑淼微微歪頭,眼神裡的不解和無奈都快要溢出來了,她在等淩肖繼續往下說。
但所幸她沒等到。
于是她拖長了尾調慢慢地問:“So?”
“她不在乎。”戰奕忻替她潤色了一下回答,“顧慮太多隻會一事無成。”
與此同時,她手上的筷子依舊在一堆洋蔥和青椒絲裡扒拉着土豆絲。
“要不您嘗嘗我這?”淩肖學着她們倆說話的腔調,把他的菜往戰奕忻面前推了推。
“哎喲,太客氣了您。”
早就被炒辣椒的味道香迷糊的戰奕忻直奔紅湯裡的小酥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