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挂,烤得地面都在發燙,雖是立秋,炎熱絲毫不輸酷暑。
京大校園内正值中午下課,三三兩兩抱團走的學生潮水般湧出來。
忽的,學校大門迎面而來一陣緊促的警笛聲,車型颀長的消防車後跟着一輛120,一前一後閃着警報長驅直入。
一路經過主幹道,響聲震天,驚得路上的學生紛紛閃避。
明德樓有人自/殺。
蘇棠才走出教室,就從擁擠的人潮裡勉強聽出三言兩語。
看了看手機裡導師姜唯山發來的消息,她心事重重,無意湊熱鬧,但一旁的米朵卻熱情高漲,拉着她幾乎脫不開身,死活要一起去瞧瞧。
“哎,你交上去的論文過審沒有?不枉你苦心孤詣跟了兩年,那片子昨天在校園宣傳網放出來,現在論壇都炸了,拍得真好!好幾年沒有這樣優秀的作品了,估計院裡還會送去評獎,光看片子都這麼優秀,别說論文了,一篇sci,妥妥的!”
米朵腋下夾着本書,一臉興奮。
“功成名就别忘了姐妹兒我,不要二作了,帶我個三作沾沾光也行~”
蘇棠面上笑着,心裡卻有些泛苦,盡力不在她面前露出異樣。
“還沒。”
她把微信聊天界面遞到米朵面前。
“這不,老姜又在召喚我了,估計又是去挨罵,都改了好幾遍,他還是不滿意。”
米朵笑,“要成了,好事多磨嘛。”
蘇棠收了笑,低頭不語,兩人不緊不慢的往人群靠。
上了半天課,精神渙散的各路學生此刻卻像打了雞血般振奮,也不向校外和食堂去,在明德樓下圍成一片,每個人臉上洋溢着有熱鬧看的興奮,叽叽喳喳吵作一團。
兩人姗姗來遲,隻得站在最外緣。
“往後退!往後退!!”
救援人員呵斥的同時手裡已經拉起一大圈警戒線,橙色的防摔救生氣墊床還未成形,焉焉的攤在地面,安全員一臉嚴肅,把想往裡靠的人群推了又推,神情滿是不耐煩。
周圍人群嘈雜不已。
法律系....
研三.....
延畢多次....
諸多字眼斷斷續續的傳進蘇棠耳朵,讓她的心沉了又沉。
她和米朵并肩站了一陣,天台樓上的男子和救生員拉拉扯扯,最後還是縱身一躍,半個身子挂在外牆邊緣。
防摔氣墊已經成型,高高的在地面鼓起,随時準備托舉從高處落下的人。
蘇棠掙開了米朵緊抓着她的手。
“你先看,我要去趟行政樓,晚了又要被姜唯山說。”
米朵大度的表示理解。
“我也要走,下午沒課,接了兼職,吃了飯要趕過去。”
兩人原地分道揚镳。
全國頂尖學府,京北大學治學嚴苛是出了名的,大把大把優秀學生擠破腦袋的進來,最後也摳破腦袋的想出去,嚴進嚴出是它的傳統。
此外也有一個在學術界習以為常、圈外卻少有人知的規則,那就是導師對其所屬學生心狠手辣的壓榨。
學生是弱勢方,考慮到要畢業,再多的苦也隻能賠笑臉,打碎牙和血吞,順利、能夠成功從這裡脫身出去,頂着學校的名号,是找工作的一把金磚,甚至是一塊通關令牌,無所不利。
不順利....就是無期限的延畢。
蘇棠心事重重,隻顧埋頭走,到了電梯口就撞了人。
沒有失态後的拘束和窘迫,一聲‘對不起’規規矩矩有禮有節,嗓音柔和動人。
沈逸清心頭一顫。
對方沒有擡頭看他,賠禮後繼續低着頭,遊魂似的進了電梯,兩人錯肩而過。
站定身回頭,女人正巧轉過來正對他,看清模樣後他渾身陡然一震,愣在原地。
一張臉沒有化妝,糯米團子似的幹淨,在電梯的白燈下素得亮眼,寬松休閑褲,白色的雪紡襯衫紮進腰身,不盈一握。
紮着最簡單的馬尾,幹淨利落,純得要死。
沈逸清盯着她瞧,女人丢魂失魄,薄唇緊咬,擰着一股勁兒不知道為什麼事煩心,進了電梯仍在走神,視線低垂在地面,愁容滿面,忘了按樓層号,呆呆的立着。
鬼使神差,他又回到電梯。
“你還沒按樓層。”
突兀的男聲響起,蘇棠陡然回神。
尴尬一秒,白皙的臉突然浮了層紅暈,很快蔓延到耳根。
“不好意思。”
慌慌亂亂的聲音,莫名其妙的道歉。
真有點意思,沈逸清不着痕迹的勾唇。
大學生素質未免太高,她又沒做錯什麼,自己隻是帶點逗人的心思,好心提醒。
他不發一言,隻是饒有興趣的暗自看人。
纖細的手指在他身前晃過,薄紗襯衫包裹的小臂帶來陣幽浮的香氣,淡淡的,像茉莉,還沒用心品,風似的散了,讓人意猶未盡。
按了樓層後重新收回,纖薄的身闆站得周正。
始終沒看他,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
沈逸清重新回到車裡的時候,陸嶼一臉興奮的看他,語氣裡有他錯過熱鬧的惋惜。
“哎!你要早點回來,就能瞧見!”
沈逸清落了座拉過安全帶,擡眼看他時臉色一如往常的鎮定。
“瞧什麼?”
“一個美女~”
陸嶼說話向來這樣,直白又輕浮,他眼光出名的高,既然他說美女,那對方長相一定十分出衆。
他沖沈逸清擠眉弄眼。
“但重點不是美,走過去的時候我還以為謝流筝回國了!吓我一跳,那身段、那姿色!七八成像,我差點看走眼!”
他砸吧着嘴,看樣子似乎還在回味。
“卡其色的褲子,白襯衫,紮個高馬尾。”
沈逸清平平淡淡甩出幾個形容詞,陸嶼的神色轉為驚訝。
“你也碰見了?”
沈逸清不置可否,神色波瀾不驚。
“一棟樓,隻有一條道,一個電梯,碰見不奇怪。”
他岔開話題轉口問他“你媽讓你送個文件,到了樓下又不進去,非讓我跑腿,你就那麼怵她?”
陸嶼一聽這話就扁扁嘴。
“她肯定是找個理由讓我送上門來方便她逮,這段時間瘋了一樣天天給我安排相親”他動作誇張比了個手勢,“那家裡堆的照片能有一尺厚,死活讓我挑幾個見面,實在撐不住了,借口躲幾天,她什麼心思,我知道。”
沈逸清笑,回想起校長室裡陸水擡頭時失望的神情,看見他後臉臭了又臭,簡直不能看,末了還不忘打聽陸嶼的行蹤。
他打笑應付過去,自然沒出賣兄弟。
開口時卻下意識的維護對方。
“姑姑她能有什麼心思,還不是為你好。”
陸嶼情緒激動,偏頭看他。
“明天我回趟家,把那堆照片搬來,我兩兄弟齊活了,省得你媽費心去找,不過.....”
後面的他猶豫着沒說出口。
沈逸清忽略他揶揄的口氣,氣定神閑的笑笑。
“那不用,我跟你.....可不同。”
陸嶼聽罷不說話,看向他的眼神意味不明,最終焉了氣勢不再接話。
好歹叫聲哥,沈逸清這人他清楚,你别和他争,他也懶得跟你争,就算你嘴巴赢了他,但在其他地方你也一定會輸。
心思深不見底,老狐狸一個。
他們這圈子吧,也挺小,小到什麼程度呢,交心的人攤開手心,可能十個數都沒有,但卻實打實的鐵,多數一個大院裡長大的,知根知底,家世又個頂個的好,再往上走,就沒有什麼值得他們需要墊着腳去夠的圈子,都是别人費心要擠進來。
沈逸清算是他們這群人裡最特别的,一群人坐着,有權的沒他家有錢,有錢的又沒他家有權,何事都自覺讓他三分。
作為沈、陸兩個家族的掌權人,他的婚事陸嶼自然清楚,多半是聯姻。
這人萬事都好,對親近的人也随和,但怪就怪在性格,從小養在姥爺陸振霆跟前連性格也随了他,總是寡言少語,冷眉冷眼冷面孔,雖天生一副好面孔,卻看得女人輕易不敢接近,随便去哪裡,打那一坐,高不可攀,一般人不敢近身,隻能遠遠看着。
一般的風月場所陸嶼都不大愛帶他,心裡也知道他玩得特别,一般的場合他也不愛去。
互相理解,互相包容。
但今天他幫了他忙,陸嶼玩笑似的開口。
“今晚沒别的安排就老地方見,來了瓶好酒,開了謝你。”
沈逸清掃了他一眼,淡淡的模樣,沒拒絕也沒同意。
*
遠遠的,門大敞開着,像是特意等她。
蘇棠剛到辦公室門口,鮑柔一副剛和姜唯山談完的樣子,滿面春風的出來。
兩人迎面撞上,立即收了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趾高氣昂徑直走了,似乎對她不屑一顧。
蘇棠站在門口探頭往辦公室裡面瞧。
姜唯山才喝罷茶水,手裡端着個白瓷杯,嘴裡含着茶葉,偏頭看她一眼,不說話,隻招手示意她進去。
電腦界面是她那篇半月前交上來,根據紀錄片撰稿後改了又改、幾經易稿的論文。
看鮑柔剛才離開的樣子,想也不想,兩人在她來之前肯定推心置腹又聊了一陣,都彼此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抑或兩人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合作。
蘇棠心裡亂做一團,雙唇緊抿站在桌前,視線緊盯着電腦界面。
“是稿子還需要改嗎?”
姜唯山露出他那很久不見的慈祥笑容,像個關切自己兒女的老父親,但想到手機裡的信息,蘇棠以往覺得慈祥的笑容,此刻卻變得猙獰又惡心。
“稿子沒什麼問題。”姜唯山偏頭輕“呸”一口,吐出嘴裡的茶葉又回過頭來,“我早上發你的消息沒看見?怎麼不回我?”
好文章人人都想要一作,
但一作隻有一個。
她怎麼回?
蘇棠很想破口而出質問,想到研三的畢設還捏在他手裡,又突然不敢硬氣了。
“我上午滿課,還沒來得及看。”
“現在說也不遲”姜唯山緊盯着她,那眼神令她有幾分不自在,像是被人死掐住命門,不能呼吸。
“這篇論文署名的事,我定下來了,我一作,鮑柔二作,你三作,你覺得怎麼樣?”
雖然知道有導師搶一作這種傳統,但當真實情況落到自己頭上,蘇棠還是有點沒法接受。
這項目甚至沒有什麼助研費,連拍片的相機都是她自己花錢租的,姜唯山指定鮑柔和她一個組,但是對方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無論是從課題idea的構思,還是實際拍攝的兩年,兩人都沒有作出什麼貢獻,現在卻一句‘你覺得怎麼樣’,就輕飄飄的要把一作二作拿走。
蘇棠心裡有氣,臉色也不再柔和。
“我覺得不怎樣。”
椅子裡的姜唯山聞言一愣,像是想不到她會這樣回答。
他立即收了笑,語重心長的開口。
“我知道,你鉚足了勁兒,在這個紀錄片上耗了兩年,我看着呢!我都知道!你想靠這個去申博我懂,可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院裡導師評職稱的事快下來了,我還缺一篇文章,我看你這個就挺不錯。”
他拍拍蘇棠的肩膀。
“導師的前途不就是學生的前途嗎,你放心,我不白拿,研三你畢業,我讓下面幾個師妹師弟讓你幾篇二作,大家都是這樣互幫互助的,申博的事你也别擔心,我給你寫推薦信,保準沒有什麼問題,再說了,這論文一作不寫你的名字,難道就不是你寫的了,一樣是你寫的嘛!名字沒有那麼重要,腦子裡那點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他這話聽起來沒什麼大毛病,但明裡暗裡威脅意味不小,蘇棠一口氣忍了又忍,還是掙紮着咽不下。
“那通訊呢,通訊作者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