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那樣怯生生的女子,縮在角落裡哭得梨花帶雨,竟會跑到他的身後,為他擋下襲來的刀刃?明明她那樣柔弱,明明她也怕極了沾滿血的刀斧,卻是敢以血肉之身,硬接刀鋒。
當年沈家慘事發生時,謝讓正奉密旨,連夜出城查案。
途徑郊野,聽聞一處宅邸傳來聲聲尖叫與哭喊,伴着滔天火勢,破開長夜。
他勒馬掉頭,持劍闖入了宅邸,卻是晚到一步。
沈家上下包括仆從,盡被一群惡賊屠戮,隻剩了個年歲尚輕的少女,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顫着瘦削的肩膀,雙手死死捂住欲泣的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那雙眼滿是恐懼。
謝讓這輩子也忘不了那樣的眼神。
是澄澈的,不摻雜一絲雜質的眼,純淨無瑕,偏偏被人用血色,用利刃,用世上最兇狠暴戾的東西碾碎。
這樣的破壞,甚至比真正的殺人放火還要血淋淋。
謝讓處理過很多命案,在那些案子裡,施害者往往慣以把美好的事物撕裂,來滿足他們自我的肮髒欲望。
他見過太多破碎的、慘淡的事物。
起初,他會憤怒于始作俑者的惡;到後來,他舉起審判的利刃,心無波瀾地斬落一個又一個的作惡者。因為他知,他能處理“惡”,卻還原不了“美好”。
所以在見到沈晏如的第一眼,謝讓隻覺憐惜。
就像萬千案子裡的受害者,她與其中并無差别。
但在謝讓解決迎來的惡賊時,他聽到一聲極為細弱的提醒從身後而來,隐約說着——“小心”。
謝讓回過頭,少女已急步跑了過來,撲在了他的後背。
緊随的是一道銀光,狠狠劃過她單薄的身形。
刺目的鮮血流淌,支離破碎的身軀就此倒在他眼前。他向來認為不堪一擊的、一觸即潰的,不是她。
時至今日,謝讓仍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刀,切割,磋磨着他的後背。
所有背離真相的事實擺在面前,成了那把刀,夜夜無眠時,他疼痛難忍。
謝讓救下沈晏如後,把她暫置在了謝府設于郊外的梅園,喚來大夫為她治傷。此後他行密旨查案,半刻不敢耽擱地離開了梅園,正逢謝珣在梅園小住,順帶為這重傷在身的孤女照看一二。
許是老天偏愛捉弄人,沈晏如醒後,失去了有關于他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對她一見鐘情的謝珣。
他們順理成章,他們結姻于好。
謝珣在這件事上,無疑是生了私心的。
自那起,謝讓留意到謝珣對自己的閃躲。在他站在沈晏如面前時,謝珣會止不住的心虛緊張,生怕謝讓道出真相,再後來,謝珣更是有意避免他和沈晏如單獨接觸。
所以在大婚那夜,謝珣聽聞謝讓去了祛疾院,才匆忙從喜宴上趕回。
對于二弟這些小心思,謝讓看得清楚。
但其實謝珣不必這麼慌張,謝讓是注定沒法把這個真相和盤托出的。
身為國公府未來的家主,謝讓的婚事必将是由謝老爺子點頭操辦,他即便是讓沈晏如知道了真相,可他又怎麼娶她?門閥之間的差别,猶如天塹。
這些年來,他受教于老爺子膝下,慣于嚴厲苛刻,父親對他隻有平淡的問候,至于母親,謝讓記事以來,記憶中唯有母親數次推開他、讓他摔在地的畫面,那時,他剛學會走路。
二弟謝珣是唯一關心在意他的人,也正因謝珣,他向來過得壓沉的日子能夠稍微喘上一口氣。這些年府上的平靜和諧,可以說都是通過謝珣來維系的,否則早成了一灘死水,毫無親情可言。
偏是受萬般寵愛、把所有得來的好東西都會給他的二弟,私心占有了他唯一想要的。
而當時的沈晏如,正迫切需要逃離寄人籬下的日子,尋求他地保身。
謝讓能夠推脫掉老爺子給他安排的婚事,一樁也好,三樁也罷,他都能想方設法擺脫掉。唯獨在那時,他最清楚不過,他若想娶沈晏如,他得不到老爺子的允可,甚至稍有不慎,就會給她帶來禍患。
彼時的沈晏如無異于涸轍之鲋,她身陷枯竭無水的車轍,亟需救援,謝珣可以幫她重入江流,獲得新生;他謝讓隻能往那車轍裡,徒勞地加着點滴之水,看着她垂死掙紮。
就像眼下他懷裡的沈晏如,被大火侵蝕得遍體鱗傷,她仍無意識地喚着“珣郎”。
謝讓隻能抱緊她,試圖讓自己身上的安神香助她入眠,就像那時,她把自己關在昏黑無光的屋子裡一樣,他用此香安撫着她的情緒,她會靠在他的肩膀安然入睡。
可醒來以後呢?
她盼着的,念着的,能夠讓她歡喜的,隻有謝珣。
***
天将明,火勢已滅,幾許煙散。
謝讓繞過靈堂前的一衆,抱着沈晏如回了曉風院。
此前大火将她的衣衫燒得殘破,故而謝讓解下了自己的衣袍,目不斜視地為她披上。
卻是在他把她安放于榻上時,那細白腕子從衣袍伸出,雙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寬大的衣袍随之滑落,現出褴褛之下的幾分春光。
她此前本就于火中褪去了外衫,隻剩了薄薄的裡衣,加之烈火焚燒,脆弱的織線早已化作灰煙,半遮半掩之下,裸丨露的肌膚就此撞入視野。
瑩白與灼紅,尤為刺目。
謝讓頓住了身形,垂下眼看着熟睡的沈晏如,眸色幽深。
她的力氣很小,那搭在他脖處的手輕得像是秋日飄落的枝葉,他随手一拂,無需費力便能把她推開,抽身而出。
謝讓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小心避開了她被燒傷的部分,正欲把她與自己強行分開時,他聽到她微弱的聲線斷續傳來。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