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雪夜,點點飛白落于謝府滿檐的紅綢。
本是臘寒之日,前來謝府道喜的賓客一多,仆從們又煨上熱酒數盞,歡聲笑語裡,平添了幾分暖意。
新郎身旁的老嬷嬷躬着身,穿過一衆喧嚷,獨步至寂然無聲的喜房。
推門而入的吱呀聲裡,老嬷嬷移步至屏風後,對端坐在榻沿的新娘沈晏如欠身道:“二公子讓奴婢前來捎話,還請少夫人再等等,宴上客人多,他正招呼着,待尋了機會脫身,就撇下他們回房來。”
新娘正襟危坐,仍持着方掀了紅蓋頭、戴着鳳冠的模樣,珠玉之下,是一張清絕出塵的臉,老嬷嬷目光下移,瞄了眼榻上喜被,那緞面整潔勝新,一絲褶皺都不曾有。
她由此看出幾分端倪,怕是二公子謝珣去迎賓客敬酒的間隙,沈晏如就這般靜坐着等郎君。
老嬷嬷轉念憶及半刻鐘前,謝珣迫于迎客将要離開喜房,臨走時兩步一回頭,三步一折身,對沈晏如今日的紅妝不吝贊言,覺着如何也看不夠。
不曾想小娘子把謝珣的話記在了心裡,這才未卸冠更衣,想讓待會兒回房的謝珣再瞧上幾眼。
老嬷嬷滿意地抿開笑,如此看來,這二人真是情投意合,恩愛至極。
謝珣心系于沈家這位孤女沈晏如,這是全府皆知之事。隻是門不當戶不對,國公府與沈氏這樣沒落的士族,如何也不相稱。故謝珣為娶沈晏如為妻,央求了祖父謝老爺子良久,老爺子才松了口。
豈料謝珣提親之時,當着所有人的面,立誓今生隻娶沈晏如一人,永不納妾。此事傳到謝老爺子耳邊後,他急得差點杵着拐杖追到沈家去。
不過老嬷嬷也知,哪怕謝老爺子真的到了沈家,也沒法阻止二公子。謝府對這自幼險些夭折的二公子向來寬容,甚至是有求必應,毫不誇張的說,謝珣就算想要夜裡的星子,謝府也會想方設法為他摘。
隻是這樣相較下來,小娘子沈晏如倒是顯得可憐。
老嬷嬷聽說,沈晏如年過及笄時,家裡不幸遭山匪屠戮,隻剩了她這麼一個孤女,且是由二公子救下才得以活命。此後沈晏如寄養在其大伯家裡,直到守孝畢,謝珣上門提親。
想起沈晏如的身世,老嬷嬷看着眼前大紅嫁衣下,小娘子稍顯羸弱纖細的身形,無聲歎着,心想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以二公子的心性,沈晏如嫁到謝家來,自是不會受到半點虧待。良緣得成,二人将來的好日子定是長久。
聽聞沈晏如輕輕嗯了一聲,老嬷嬷續道:“二公子還說,少夫人若是累了,可先沐浴更衣,好生歇着,夜裡雪大,莫要因為等他着涼了。”
沈晏如搖了搖頭,冠上珠玉微聲作響,“不急于一時,我便在此候着珣郎吧。”
老嬷嬷不再出聲相勸,叮囑了幾句便退出了喜房,屋内很快隻留她一人。
沈晏如盯着正燃的龍鳳花燭,火光濃烈,她一時又有些恍惚。
好似父母慘死刀下之事才發生在昨日,今日她已嫁作新婦。
明明不久前,娘親還拿出為她縫制好的嫁衣,笑問着沈晏如中意什麼樣的郎君,好讓爹爹為她找媒人上門探探風。那時爹爹還說,若是自己沒有喜歡的郎君也好,她可以一直在父母膝下,由爹娘疼着她。
隻如今,那座回不去的宅邸成了她夜夜躲不掉的噩夢。
父母音容不複,她孤存于世,覺得自己像是漂浮不定的野萍。
與其說,她是想讓歸來的謝珣多看幾眼她的紅妝,不如說,她分明是因為思緒雜亂,在那鬧哄哄的喜堂裡行完禮後,她隻想獨自靜靜,收拾亂糟糟的心緒,所以也未顧及褪去嫁衣。
但老嬷嬷這般說,在前院敬酒的謝珣仍顧念着她,沈晏如也想起他臨走時所言,索性順着謝珣所想,等着他回房便是。
滅門慘事的發生,僅是在一夜之間。
那段血塵布滿的記憶時時折磨着她,讓她心生悲恸,思緒難平。
偏她想不起更多的細節,沈晏如每每強行去回憶,想讓自己窺得當夜之事時,隻記得那會兒自己縮身在牆角裡。
極度恐慌,極度憂懼。
模糊殘缺的畫面中,卻有一背影魁拔,持劍而立,為她擋住所有刀光血影。
沈晏如隻記得這裡了。
若再逼自己去想這段回憶,她便會頭痛欲裂,難受不已。
那夜過後,她高燒不止,傷病纏身,醒時見着謝珣守在她身側,悉心照料。這樣從小養在權貴世家、遠離庖廚的公子,竟為她親手煎藥熬湯,哪怕那時她見他手背上盡是大小不一的燙傷,他也心甘情願。
謝珣救她、照顧她,待她呵護至微,這已是超出尋常相助于人的情誼,沈晏如知悉他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當下的處境。
父母故去後,沈晏如被大伯接到了其家暫養。
這般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沈晏如在家中出事後變得極為敏感,她如何看不出,大伯一家對她并不待見?
守孝一過,大伯母也不知從何處聽來了謝珣欲提親的消息,拉着沈晏如誇談謝家是如何好,此次高嫁是如何難逢的機會,讓沈晏如莫要錯過雲雲。
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把沈晏如連夜送到謝家去。
謝珣是她失去所有後,在暗夜獨行時遇到的一盞燈。
若是沒有謝珣,她早已死于山匪刀下,或是病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又或許等父母喪事畢,大伯家就随意把她許一戶人家,草草嫁了完事,至于那戶人家的郎君好壞與否,沈晏如喜歡與否,都不重要。
也隻有謝珣在意她的喜樂哀怖,會關心她的一切。
沈晏如知曉,嫁給謝珣,是她身世浮沉之時得來的莫大良機。她可以敞開心懷依賴于他,不用再日夜戰戰兢兢、擔驚受怕着将來某日自己就被人棄在了何處。
私心而言,她沒有理由去推辭謝珣的提親。
屋外雪聲愈沉。
沈晏如呵着白霧,活動了一番凍得僵硬的手腳,起身步至案邊,提起壺徐徐倒着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