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人間一切罪惡還歸此身,滿盈的黑暗,穢惡,貪婪,□□,皆還歸此身。願主饒恕我們的罪孽,永恒的罪孽,一切的罪孽,将來的罪孽。我以黑羊為祭,以羊血為奠。黏稠的污血帶走我的罪孽。願天使接納我們的罪孽,請天使吞羊入腹,請天使吞羊入腹...”
衆人禱詞未盡,灰霾般的暴風雪就将我席卷,如蓬勃森嚴的巨樹囚困祭台上的我,亦或囚困台下那些神色平鋪直叙的信徒。雪暴是無聲的,在某一瞬間溫和地化作白羽,又層疊成巨大的翅膀。
羽毛柔軟而純潔,窸窸窣窣地向我靠攏,我的呼吸間都布滿輕盈的氣味,頭上綁縛的木頭羊角也無聲脫落。那些羽毛向明亮處蹁跹,擡頭,我見身着白袍的男子立于我身前,黑發白膚,金色腰帶的光亮将方才暗無天日的祭台照得通透明暖。
人類下跪歡呼,請求天使帶領滿身罪孽的我去往天堂。
是顧時夜。
“祭品。替罪的羔羊。”顧時夜慵懶地睜眼,隻望向我一瞬,淡漠地評判今年的祭品。
我注意到他眼中藍瑩的色彩,與并不常見的橫瞳。
顧時夜擡起右手,骨骼分明的手掌似乎真的帶着救贖的神光。我像個合格的祭品那般微微低頭,向他臣服。他的手掌輕撫我的頭發,像安撫小獸般,帶着憐惜,接納,與同情。
“别怕,跟我走。”
風雪再次包裹我的身軀,如旋入雲端的階梯。我漂浮在半空中,看不見顧時夜的身影,但能感知到他的氣息。
“别怕。”他的聲音從遙遠處漂泊輾轉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才慢慢消散,雙腳接觸到地面,一陣冰涼。我環顧四周,顧時夜已經不見了。我站在一個空曠華美的大殿中央,腳下是雪白可映人的水晶磚。筆直的愛奧尼克柱撐起高高的檐梁,尖頂聳立,到處潔白而明亮,唯有無色的浮雕點綴,看不清畫的是什麼。四面無牆,立柱隔開方正的陽光,陽光下是潔白綿密、擠壓無隙的,不知名的白花。
很奇怪的地方。似乎是在模仿某種華麗的建築,雕镂與裝飾精細繁雜,但苦于沒有顔料,隻好以白作為唯一的色彩。
而且,實在是太冷了。那樣美麗的陽光,也隻如畫出來的一般,黃橙橙得像一筆甩出的新鮮顔料,平實無波,僵直堅硬。
我緩步走向陽光處,想要看看這棟建築的外部。隻差一步就能踏進花園,身旁突然走來兩個長着小小翅膀的天使,有多小呢?大概還比不過羔羊剛長出的小角。他們姿态扭曲,緊閉雙唇,眼睛的比例奇怪極了,像披了人皮的動物,好像并不懂得如何走路。他們及時開口,阻止我走向外面。
“主使大人吩咐,在這裡你可以自由活動,唯獨不能踏出宮殿。”
主使大人?顧時夜嗎?
“那主使大人呢?我想見他。”
“抱歉。”回答我的那個天使聲音粗糙暗啞,不似天使,倒像傳統印象裡的惡鬼。
“您隻有白天可以見到他。”
“現在不就是白...”
我話音未落,隻一刹那,外面頓時黑如石牆,仿佛天地被潑下黑色的油漆,近而壓抑,密不透風。天使不待我開口,擡臂示意我跟他們往殿内走。我疑惑地回頭,隻覺得怪異之處越發多。
從陽光明媚瞬間轉至黑夜,無論我面向何方,地面跟随我的影子都毫無變化,永遠在我腳後形成輪廓分明的形态,好像呆闆的公式。
我跟随他們來到一個寬敞的卧房,一切布置仍舊是純白的,白得虛假。
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沒有見到顧時夜。來之前,我并不清楚他此次是何身份,隻知道我的任務是救贖罪孽之身。按目前情況來看,帶着“罪孽”的是我,要讓救贖天使顧時夜親口說出我無罪,任務才能完成。
于是我開啟了漫長的“贖罪”之路。
因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之後,我就卡在了第一步——我見不到顧時夜。
來之前不知道天堂宮殿這樣大。結構盤根交錯,但全是走廊和柱子,除了我住的地方外沒有任何一個房間,甚至找不到一扇門。我整日眼裡隻有白色和無盡的白色,天黑與天亮像刻意調整的一般,每當我想去找顧時夜,天就黑下來了。
而且,來來回回隻有那日的兩個天使在我面前走動。
“所以這麼大的地方,除了你們沒有别人了嗎?”
正在布置果盤的天使愣住,随即放下手裡的東西,匆匆往外跑。沒一會兒,又戴着面具回來,繼續擺弄剛才的銀盤和聖果。
“我們是阿三和阿四,不是剛才的阿一阿二。”
嗯...當我傻呢?
我看着他倆緊張得直抖,隻以為天使都是不會騙人的,倒也符合人設。我放過他們,轉而又問。
“我不是被獻祭的祭品嗎?我有罪,不該讓救贖天使替我消除罪孽嗎?”
怎麼我整天就是吃吃喝喝的,再這麼發展下去,我可能又要多一層沉淪于奢靡享受的罪名了。
“這個...”他倆不知所謂地将手裡的果子擺上又收回籃子,收回籃子又擺上,最後磕磕巴巴地回應我。
“不,不急。主使大人說,您安心住下,等他準備好了,就可以見到他了。”
“那他什麼時候才可以準備好?”
“明天。”
我一拍桌子,沒成想力度沒把握好,剛擺上的水果咕噜噜滾落。
“你們每天都說是明天,到底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兩個天使被吓了一跳,戰戰兢兢地抱成一團,匍匐在地,與顧時夜如出一轍的橫瞳溢滿恐懼。
我有這麼吓人嗎?
“好啦好啦,不為難你們。”我揮揮手,他們頭也不回地跑了,隻留我坐在空曠的大殿惆怅。庭院花園裡的白花古井無波,這裡沒有風,它們雖擁擠卻也孤獨,個個直直往上生長,花朵之間的間隙狹窄但均勻。
就好像這裡的我,那兩個傻乎乎的天使,和那天見到的顧時夜。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宮殿裡,卻毫無交集。
可是我想見他。我必須見到他。
我很想他。想知道他做了多少年的救贖天使,在救贖衆生時,他是否也要獻祭自己的力量,想知道他在這個世界裡,究竟孤不孤獨。
“我要去見你們主使!”終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在兩個天使為我送食物時,找準機會一手扯着一個翅膀不放。
“好,好的。您先放手,放手啊。”天使大驚失色,吓得又要摔倒。我不給他們機會,用力握住翅膀下凸出的一條骨骼,這樣抓比較省力。
“帶我去見他,現在。”
“帶她來吧。”
混合在兩個天使粗啞顫抖的聲線中,顧時夜的聲音平穩而空靈地響起,不光令他倆,更讓我也松了口氣。
我跟着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走廊,拱門,大殿。精細但千篇一律的柱子和天頂的浮雕像臨時複刻出來的,影子依舊盡職盡責地跟在我們身後,側方的陽光金黃耀眼。
我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這裡如懸崖攀附雲端,截斷得突兀,隻有一個長長的台階通向被雲遮掩的下方。兩個天使對視一眼,各自站在台階的一邊,伸手請我下去。
我試探着擡腳踩在第一層台階上,刺骨的寒冷從底而發,如冰刀利刃鑽進骨血。
“過來。”
不似方才的平淡,顧時夜的聲音穿破厚重的雲層,仿佛回旋在這個僵硬虛假的空間中,如浪潮撲面,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隻好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兩個天使沒有跟來。我穿過金黃的雲,卻隻覺得渾身冰冷,沉重的擠壓感讓我越發心驚。越往下,黑暗逐漸将我吞噬,是與宮殿色彩截然不同的渾濁,我被困在自己的喘息中。
直到,天光乍破,烏雲盡散。
擡眼,隻見圓形的白色大殿中央,顧時夜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巨大的翅膀于半空中揮舞,帶起的風聲成為這仿佛氣流凝滞的空間中唯一的聲響。他藍色的眸光俯視我,還是穿着白色的半袖長袍,松垮寬大,唯有金色長腰帶作為配飾,整個人如此幹淨純粹,卻沒來由地充滿不符合這身裝扮的氣質。
“過來。”他像那天一樣,向我伸出右手。
我行至台階下,擡頭仰視他。天頂的圓窗透出散射日光,沐浴在他身上,顯得神聖高貴。我慢慢走上台階,将雙手都置于他手掌,像呈上祭台的祭品,隻是界限分明的觸碰,可微溫的觸感是我這些天感受到的唯一溫暖。他沒有動作,我忍不住地問他,主使大人,您何時可以消除我的罪孽。
“你很希望我這麼做?”探究,疑惑,仿佛我的請求是一件讓他難以想象的事情。
“當然。我滿身罪孽,理應得到您的寬恕。”
他的大手裹住我的手,像竊取珠寶的口袋,微微一拉,我就踉跄地倒向他。他接住我的後背,按我坐在王座下方的小圓台,另一隻手從我的手腕處一路攀爬,撫摸。手臂,肩膀,側頸,臉頰...那種帶着對于獵物的品咂和探索讓我沒來由地身上一冷。他始終半睜的雙眼突然睜大,手猛地鉗制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
“你也認為你有罪?”
“我承載了人間一切的罪惡,才能來到您身邊。”
一閃而過的失落從他眼中掠過。
“寬恕你,然後呢?”他的拇指緩慢摩挲我的皮膚,不緊不慢地,好像在撫弄一件有趣的珍寶。
“然後?”我就能完成任務了...
“...”他沒有再問,柔和地用指節刮磨過我的臉頰,仿佛剛才的怒意隻是我的幻覺。
他松開了我的兩隻手,兩個巨大的翅膀漸漸向我靠攏,形成小小的空間,裡面滿滿當當地隻有我和他,但他仍舊沒有停下,好像收緊捕獵圈的獵人繼續逼近我。我不得不往他的方向挪動,直到整個後背都貼在王座冰涼的寶石壁,躲進他的雙腿中間,那雙翅膀才戀戀不舍地停下。
我抱膝蜷縮坐在地,雪白的羽毛近在咫尺,卷曲着輕輕抖動。我忍不住想要感受其質感,可指尖還未觸碰到,他再次将我的雙手握于拳中。
“不要碰。”
我順從地放松下來。即使遮天蔽日的翅膀和他高高在上的坐法本該有無盡的逼迫與壓抑,我卻還是放松了下來。他帶着我的雙手重新置于我膝上,我慢慢地側靠上他的腿面,蹭了蹭。接着,清晰感覺到他的肌肉越發繃緊,握着我的手也用力到快要嵌進我的骨節。
“你不怕我?”他仿佛不可置信。
“偉大的救贖天使,怎麼也這麼容易緊張呢?”我笑笑,舒服得閉上眼睛。“我是你的祭品,你如何處置我都可以。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麼。”
說着,我悄悄地滑出拇指,在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上揉一揉。
“你放松。”
顧時夜真好哄。真的。
寂靜中,隻有我的呼吸聲自由地撲向他全部的身軀。
接着,一個帶着遲疑的吻打破凝滞的氣流,蓦然落在我發頂。克制的,帶着界限與探索的吻,不帶任何情欲,卻又好像遵從着最蓬勃的思緒與心念。他隻是親吻我最上面的發絲,甚至不敢再往下哪怕半分。輕得連重量都沒有,卻久久不放。
“這就是消除罪孽的儀式嗎?我的主使大人。”
“嗯。”他離我太近,近到我能夠感受到他喉結湧動時的起伏。“每天,都要來。”
他的手臂交錯着環繞我,持續地親吻我的頭頂,穩定得像這宮殿裡一成不變的白色與陽光,好像拙劣的模仿。明明他才是身處高位,可我卻覺得,他是匍匐着的,是他在擁抱自己的救贖。
“好。”我抱住他的手臂,在他露出的皮膚上,回了他一個更加标準的親吻。
在這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去找他。當穿過被雲海覆蓋的台階時,我竟再也感知不到冷。我踏過的每一步都充盈着溫熱。這溫熱會一直延續到他的王座下,在靠近他的兩步外結束。于是我必須坐在他的雙膝中間,才能重新得到暖與熱的救贖。
每日,在這場簡陋到荒誕的救贖儀式中,我總是輕松而又愉悅。我想我的确是在被救贖。巨大的白色翅膀小心翼翼地向我圍繞,卻又止步在半寸開外。我會坐在顧時夜的腿上,任他将我抱得嚴謹。他的唇會沿着我的脊椎耐心地一路往上,直到後頸,最後貼向我,躁動的心跳傳入我的血肉肌膚。我想,也許救贖的方式就是将他的情緒全部分享給我,這樣,我就成了他的一部分,我身上的罪孽便理所應當被清除。
“所以,顧時夜,你對每一個獻上的祭品都是這麼做的嗎?”
他對于我直呼其名已不甚在意,即使最開始,他還懲戒地咬過我的肩膀,讓我不要胡言。
顧時夜正開拓我肩胛的弧度,聞言隻是輕笑,牙齒一點一點打磨那一處凸出的皮膚,好像在品嘗從未見過的珍馐。
“隻有你。”
一陣難耐的癢。我坐立不安,他寬容地扶着我顫動的身軀,臉頰貼于我的後背,禁得我動彈不得。
“主使大人...”我不悅地埋怨他。“你好像對我的後背情有獨鐘啊。”
“嗯。”無論哪個世界的他,一個“嗯”字永遠是證明他身份的最佳證據。
我在他的環繞中轉了個身,與他的視線平齊。他橫着的瞳孔微縮,本瑩藍的光亮隐約透出血絲,如閃電炸開平和的天空,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他轉而開始親吻我的肩頭,我第一次擡手,也想要撫過他的頭發,卻意外地摸到兩個硬邦邦的東西,好像藏在頭皮之下,卻又躁動不安地想要破土而出。
瞬間,他幾乎是壓抑不住地低吼出聲,本蠢蠢欲動想要貼向我翅膀倏忽展開,鶴唳風聲如野獸的嘶鳴。他猛然松開我,望向我的眼睛中是壓抑不住的紅,白袍裹不住的胸膛快速起伏,仿佛在對我發怒。
我讪讪收回手,安靜地看着他慢慢平複情緒。
“顧時夜,那是什麼?”
“你不該碰。”他别過頭,雙手狠狠攥住扶手,要爆出的青筋一路連到他的鎖骨。
“我不碰。”我向他道歉。
他低頭,再不抱我,躁動的翅膀讓這個大殿變得寒冷。我如坐針氈,猶豫片刻,站起身說,“那我今天...”
“回去吧。”他打斷我。“你的罪孽已經消除,往後,不必再來。”
于是我真的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他。我原以為我的任務會就這樣結束,結束在我錯誤的試探之下,可未曾想,退出副本的提示遲遲未到。
明明他親口宣布我已無罪。
那兩個怪模怪樣的天使也開始躲着我,再不開口與我說半句話。這些天,他們行為也越發刻闆詭異,每當離開我的房間時,他們就像終于撐破的雨傘,迅速彎折,駝背到雙手撐在地面才能站穩,脖頸上若隐若現的紅線如驚駭的血痕。我身後的影子也變得愚蠢起來,遲鈍到無論我如何轉身,它也隻釘在同一個方向,邊緣憔悴而絕望。
總有些風雨欲來的趨勢。我直覺與我那日觸碰到的他頭上的秘密有關。他在隐瞞我許多,這裡的一切,單純到呆傻的天使,随處可見的華麗裝飾,床頭的羽毛筆,蓬松的枕頭,一切都是刻闆的,像傳說裡所描述的天堂,也隻如傳說裡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