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的假期和以往一樣悠閑——晚睡晚起,再久違地和家人去茶樓吃一次早茶。冬休雖然比夏天短暫,過年的氣氛卻實實在在是夏日比不了的。他今天計劃先解決了早飯,再去逛逛花市,剩下的時間也許要用來帶親戚家的小孩兒。
小孩兒……熊孩子就是魔鬼……
饒是帶慣了黃少天的藍雨隊長在面對自家熊孩子時也是一籌莫展,想到下午的活動就覺得連嘴裡的蝦皇餃都沒味兒了。
“州仔,好好食飯,唔好開小差呀。”
“我隻系谂緊嘢,阿嬷,噉就聽食飯(我隻是在想事情,阿嬷,這就吃飯)。”
但是話又說回來,慈祥的老年人比起那些小惡魔簡直是天使。喻文州放下思緒,給阿嬷夾了一塊炖得軟爛的排骨,去掉骨頭放進她的碗裡。
“呢家早茶嘅排骨好食,我都食了廿年了。”她指了指冒着熱氣的碟子,“佢哋家嘅女兒也系我睇着長大嘅,性格唔錯,長得也漂亮,系個可靠嘅人。”
“阿嬷又喺講呢些話了。唔好做出呢個嘅樣,要系唔想聽,嗰就早點解決你嘅人生大事喽。”
“收聲收聲,州仔心裡有數,一家人食飯就少講呢些嘢。不然佢下個假期又要唔回家了。呢個鳳爪味道也很正,阿嬷嘗嘗?”
當然,唯一的缺點是阿嬷喜歡催婚。哪怕喻文州今年才二十出頭,剛好大學畢業的年紀,按照她的觀念也是該成家了。好在父母的觀念與老一輩大不相同,三個人在這件事上統一了戰線,經常默默配合,你一句我一句的就轉移了老人家的注意力。
說起來,他并沒有因為選擇去打比賽而和家裡人鬧出過什麼矛盾。在早期普遍歧視網瘾少年的大環境下,喻文州能夠得到家人和朋友的支持,除去初入藍雨時的不得志,他的經曆稱的上順風順水。
退役後如何謀生、混在宅男堆裡怎麼找對象,這些問題喻父喻母一概不過問,他們相信自己優秀的兒子對未來有着清晰明确的規劃。就算最不被看好的時候,家人也是他堅實的後盾,從來沒有過責備他的選擇。而且平時他們也會關注比賽和賽場外的一些評價,在得知被大衆诟病的手速問題後,虎皮鳳爪就成了他宿舍裡的常駐小零食。
有了兩位貼心家長的助攻,喻文州得以從困擾着許多同事的問題中解放出來,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賽場上。
比如這個賽季,就是藍雨非常有希望的一個賽季。
嘉世失去葉秋;微草青黃不接;霸圖打了那麼多年還是張新傑負責戰術布置,套路熟得不能再熟;雷霆和煙雨單靠一人依舊難以破局;百花新人尚且稚嫩……林林總總算下來,最具威脅的還屬擁有周澤楷的輪回。
并且除了周澤楷,輪回的其它幾人也有着不俗的個人能力,其中,江波濤的戰術素養,不會弱于被公認的幾位戰術大師。研究這支隊伍的難點就在于它是異軍突起的一匹黑馬,僅憑本賽季的經驗很難在季後賽做出合适的應對。
喻父喻母就這麼看着喻文州再次在飯桌上陷入了思考,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
這是他在家人面前才會有的小習慣,要是放在俱樂部,這會兒鐵定是認真吃飯,冷卻一下大腦。反而假期和家庭的氛圍總是放松的,讓他忍不住發散思維,不小心就會回到工作狀态。
“阿嬷雖然唠叨,但佢講嘅話仲系要聽一聽嘅。州仔,唔好想工作嘅事了,好好食飯。”
“系,系,我知。過後要講身體最緊要了,對唔對?”喻文州看向父親,“老豆嘅講辭我都會背了。”
服務員突然出現:“阻吓,你哋嘅排骨。(打擾一下,你們的排骨)”
“我哋嘅排骨已經上了,老媽,你有加菜咩。”
“唔,你屈我,我系度減重呢。(唔,你誣陷我,我正在減重呢)”喻母搖頭,“呢個菜上錯咗呀。”
服務員再次确認了一遍,發現确實是上錯了,道歉後就推着滿是菜品的小車去了正确的桌子。
喻文州繼續吃飯,這時自家母親卻突然戳了戳他的手臂,示意他向那張桌子看去。
“州仔,果個系唔系你嘅同事啊?”
他眯起眼睛仔細分辨了一下,看見了那雙極具特色的眼睛,點頭說道:“系啊,老媽眼力點咁好。佢嚟廣州攝影廣告,上次同你哋講過,我都要參加。”
“你老母就系對靓仔印象深。”喻父先前不聲不響,卻在此時突然來了一句。
“我明明系關心兒子嘅事業,你個中年男人唔好以己度人。”
兩人迅速鬥起嘴來,但眉眼間都是淡淡的笑意,喻文州知道這隻不過是父母間的小情趣罷了,無奈地轉頭。
他的目光越過三條木桌,嘉世的新人商征羽獨自坐在角落裡,旁邊的椅子上放着一個黑色挎包,等待服務員将菜碟一個個擺上桌。
蒸排骨、蝦皇餃、幹蒸燒賣、鳳爪、蟹蓋豬油包、低糖薩其馬。
喻文州再看看自己這桌菜。
蒸排骨、蝦皇餃、幹蒸燒賣、鳳爪、蟹蓋豬油包、低糖薩其馬。
他想起了什麼,拿出手機翻了翻,果然發現自己用小号在小X書上發的一份早茶攻略不久前新增了一條點贊,總贊數來到了驚人的十二個。
破案了。
其實倒也不奇怪。光從從裝潢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家有些年代的茶樓,進出的客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能得到他們的認可,大概率是一家口碑老字号。喻文州的帖子響應不多也有這方面的原因,老年人對互聯網的使用少之又少,茶樓平時營收靠的都是長期積累起來的人氣。
食客的平均年齡大也就意味着他們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度低,不大可能了解榮耀聯賽,作為半個明星的職業選手不必在乎被認出來的問題。但茶樓畢竟臨近藍雨俱樂部,周邊的電競濃度不會少,像黃少天上次帶着盧翰文出來放松就在這家二樓的包間,還差點被粉絲抓包。
不過,能用上他出的攻略,喻文州認可了商征羽的品味。
“佢一個人食嘅完咩?”
“理人哋做咩,你唔系減重呀,仲想食一份?”
“唔好誘惑我,我幾難先瘦落去五斤(我好不容易才瘦下去五斤)。”碟子裡的菜吃得差不多,拌嘴也以喻母的單方面勝利告終,“你同事食飯好快,阿嬷仲未飲湯佢就食完。”
阿嬷放下碗,喻文州跟着用自己帶的紙巾給她擦了擦嘴:“阿嬷本來就食得慢。”
“但系佢嚟得夜吖嘛(但他來得晚嘛)。州仔,撞到同事唔去打個招呼?”畢竟是母親,在人情世故這方面總是比粗線條的父親細膩一些。
“我哋唔熟,就見過兩面,話唔定人哋。(我們不熟悉,就見過兩面,說不定人家沒看見我呢)”
“咁都去識一下。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一以後有需要幫手嘅嘢呢?”
喻文州拗不過她,隻好起身:“我先去埋單。”
他在母親欣慰的眼神下走向櫃台,一回頭卻發現剛才還在收拾東西的商征羽眨眼就沒了人影,剩下服務生提了一套清潔用品,俯在桌面上清理污漬。
這人是會閃現嗎。
“同事系飛毛腿嚟嘅,佢走先啦。”喻文州回來交差,“聽暇仲去花市,阿嬷想唔想去?”
“我邊有嗰個力(我沒那個精力了)。州仔自己去玩,等你老豆老母送我返去。”
“記得帶兩支白酒返屋企,聽日要去睇你二叔,唔攞啲禮物,佢哋又要講你唔歸家。(記得帶兩瓶白酒回家,明天要去看你二叔,不帶點禮物,他又要說你不回家)”
“記住咗,老豆過老媽仲鬼呀(老爸比老媽還唠叨啊)。”
喻父擡起手,卻發現喻文州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歎了口氣:“你靓仔精得好。”
“噉系因為家教好好。”他給自己圍上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用笑得彎彎的眼睛面對父親,“走咗。”
離開茶樓,冬日的冷風就直往人脖子裡灌。行道樹還是綠的,樹上喜慶的大紅色消解了一些寒意,讓人暫時忘記刺骨的感覺。
但喻文州很怕冷,哪怕是廣州這樣低緯度的冬天也能把他凍個夠嗆。所以暖色裝飾帶來的心理暗示對他不起作用,隻得把羊絨圍巾再繞兩圈,不給冬風任何可乘之機。
走着走着逐漸熱起來了,他就不再瑟縮身體,而是和行人一樣插着兜慢慢閑逛。
此時已經過了今年的迎春花市,但擺在外面的花還沒有撤去,遊人三五成群地圍着或粉紅或藍紫的花團觀賞,比人還高的盆栽在微風中輕輕抖動。
節日期間,對商販的管理也松懈了。不少小販趁機在廣場上擺出了地攤,緊促地挨着數量衆多的花壇,時不時吆喝兩句吸引外地遊客,估計是城區裡年味兒最濃的地方了。
喻文州逛了兩圈,沒在他們身上花半毛錢,兜兜轉轉進了一條小巷,找到了熟悉的糖水鋪子。
都節假日了,吃頓放縱餐很合理吧。
他說服了自己,對迎面而來的老闆娘笑了笑,對方立刻就對後廚喊到:“一份紅豆雙皮波,一份!”
喻文州輕咳一聲:“今日隻要雙皮波就夠啦。”
“你今次胃口小啦。”老闆娘也笑着,為他收拾出了半張空桌出來,“今日生意好,呢一半枱有人用過,佢嘢擺喺呢度,聽暇返嚟。你唔介意吖?(今天生意好,這一半剛有人用過,他的東西放在這裡,待會兒回來,你不介意吧)”
“唔介意,唔介意。”
店裡灰黑的牆面泛着黃,地上散落着幾張用過的紙巾。喻文州坐在面對牆的一邊。雖然是陰暗的角落,店面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但老闆娘過來整理之後桌面很幹淨,明廚亮竈看得人放心,絲毫不會減少食欲。
等待美食時,他在靠牆一側的紅膠凳上看見了眼熟的黑色挎包,愣了愣。
真的有人會把他寫的攻略給看完嗎?
還沒等喻文州發散思維,紅豆雙皮奶就已經被端了上來。老闆娘見他看着挎包發愣,便問道:“使唔使幫你将包拎?(要不要幫你把包拿開)”
“唔使,多謝。”他拒絕了老闆娘的好意,捧起碗一口一口吃着雙皮奶,眼睛卻在店鋪外面打量。
這家糖水的對門是家二手商店,售賣一些老物件。喻文州想起自己以前編輯的文字中似乎提到過,于是把目光聚焦在沒什麼人氣的店門口,透過模糊的玻璃窗看裡面稀少的幾個客人。
不出他所料,牆角的少年正盯着手中的一款傻瓜相機,時不時拍拍店門口的發财樹。雖然看不清臉,但那獨特的氣質将他與其他人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年久的未經清掃的窗為少年加上了一層濾鏡,暗沉的寂靜像一台手搖老式放映機,在幕布上映出斑駁的黑白默片,甚至于時間都在他的沉默中靜止了。
商征羽擺弄一番相機後就爽快地付了錢,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又在店鋪裡四處看了看,順手買下了另一台有些年代的手持DV機。他緩緩轉身,拿着DV機挨個記錄貨架上的各種二手商品,掃了一圈,最後把鏡頭對準了窗外。
喻文州下意識覺得這是在拍攝人行道,但商征羽接着對糖水店的方向晃了晃手裡的機器,淺棕色的眼睛在樹葉的縫隙間閃爍,顯然發現了他。
他也神色自然地揮了揮手,算做打招呼,然後裝作很忙的樣子低頭面對還剩一半的雙皮奶。
是時候想想一會兒要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