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曾聽吳寺丞說起,給長念公主賜婚的那道聖旨是七月裡下的,說公主性情柔嘉、頗通詩書,當許良人。
可長念公主本不想嫁人,這賜婚的聖旨,乃是那“良人”跪在禦書房前三天三夜求來的。
本以為是一段佳話,卻不想這三天三夜的祈求,求來的并非是真心或深情,而是禁锢長念公主一生的枷鎖。
“公主......”隋意想說些什麼讓她寬心,可話至嘴邊她卻有些哽咽。
李雲清怆然一笑:“我不過随口一提,隋主簿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人這一生皆有不得已之時,再者,紀懷澈年少時也當得起一句名動京城,如今雖是鳏夫,卻也有不少貴女想嫁。比起遍地餓殍、凍死屍骨,我已算是幸運的。”
說罷,李雲清又捧起那珍珠鳳冠,放在隋意頭上比劃幾下,又道:“今日與隋主簿相識,雲清幸甚。”
她将鳳冠又放了回去,囑咐那小厮道:“這珍珠鳳冠也打一支出來吧,便算作是我送給隋主簿來日的新婚賀禮——也不知你如今有沒有心上人,不會唐突了你罷。”
“這倒不會,隻是......”
李雲清見她彳亍,牽起她的手:“說來不怕你笑話,多年以前,我年少時的心上人,便是拿了一頂珍珠鳳冠說要求娶我。如今打一隻這樣的鳳冠送給你,也算是想替你求一樁真心實意的姻緣。”
隋意聽罷,霎時有些怔愣。又見她情真意切、推拒不得,隻得讓小厮按公主的話做了。拜謝公主過後,隋意又聽她道:“成婚所用嫁妝前些日子遭人算計、出了事,我雖久居深宮,卻有所聽聞。”
李雲清頓了下,目光悠遠,像是回憶也像是懷念:“頭一回成婚那時,三書六聘、萬裡紅妝,該見的我也都見過了。如今若再以繁複之禮準備,怕是又給了小人可乘之機,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如今便能簡則簡罷,省得司珍寺和你忙碌了。”
“這如何行?就是我同意,紀中丞待公主這般深情,想來也不會同意。便是紀中丞也讓我這般做,可聖旨在上......”隋意佯裝惱怒,撇了撇嘴:“公主定然不想看我違逆聖旨、被聖上見罪罷。更何況——”
更何況,女子成婚,定是樣樣都要做最好的,又管它是第幾回成婚呢?
可這話隋意卻沒能說出口。
李雲清無奈地笑着颔首,沒再說話,倒是隋意先開了口:“公主與那人......如何了?”
“他死了。”
“......節哀。”
李雲清聽罷,鼻尖又湧上酸意,半晌才笑着搖了搖頭:“他受人算計、戰死邊疆。死的時候,很醜,沒了一條胳膊一隻腿,雙眼也被人挖去了......”
李雲清淚眼婆娑,吸了吸鼻子,又接着道:“可他死在沙場之上,換回了不知多少孩童耄耋的性命。這樣想來,死得倒也不算難看。”
隻見她談起此人,竟是連眉眼之間都溫柔了下來。眼眸含淚,嘴角也挂着苦澀笑意。
隻一瞧便知,這戰死沙場的少年将軍,才是李雲清的珍珠鳳冠。
雨前龍井涼了,隋意叫人換上杯熱的。外頭卻突然飄起了雨,眼瞧着秋雨兇猛之勢,隋意便吩咐人不必泡茶了,便将剩下的茶餅全都給公主送去。
那包茶餅随着公主府接駕的轎子一同離開。隋意站在屋檐之下,看着李雲清越走越遠,才吩咐春桃道:
“春桃,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問問。便說我有幾件小物件兒拿不定主意,想問問先前被刑部扣下的那批嫁妝儀制。”
隋意頓了頓,終是耐不過心底好奇,又道:“若有長念公主當年成婚的聖旨、嫁妝,也一應找回來。”
她想瞧瞧,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心甘情願地讓公主冠上珍珠。
可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隋意雖這般吩咐下去了,可那刑部證物司并非尋常官員所能進入,春桃一無所獲。
至于那賜婚的聖旨,則早就不在宮内庫房中奉着了,書信與賀信也皆找不見了,許是早已随着幾條人命與悲戚過往煙消雲散。
“但奴婢找見了這個。”春桃自袖中拿出一本紅色庚貼。
正是合婚庚貼。
隋意指尖微微顫着,翻開了那火紅的庚貼。
昀德十四年四月廿五,宜嫁娶。
宴禮雲清,一約既成,死生契闊。
短短幾十字,不提兩姓聯姻、不提二人八字、不見花言巧語,隻書今世死生皆往、一應情深。
“宴禮......”隋意輕聲念道:“怎麼有些熟悉。春桃,你可認得這人?”
春桃颔首:“此人姓沈,正是鎮北王長子、沈尚書長兄,沈餘。”
原來是那被沈淮川參了一本通敵叛國的沈家大公子。
隋意“啪”地合上那庚貼,沒由來地覺得頭疼。眼下欲在司珍寺平步青雲、替郗珍珠青史正名,李雲清、或者說她那幾箱嫁禮乃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可這人偏偏與沈淮川有仇。
按沈淮川那個德行,免不了哪日又要與她在司珍寺之中拉拉扯扯,看李雲清今日這模樣又與那沈宴禮感情甚笃。若哪日被她瞧見了,隋意想了想,那後果簡直比偷情被抓還可怕。
隋意又将視線挪回庚帖上,盯着那時日眉頭緊蹙:“昀德十四年,正值鎮北王府勢頭正盛之時。沈宴禮既尚公主,為何全然找不見聖旨與嫁妝?”
春桃那丫頭年歲不大,雖在沈淮川府上侍奉過,卻也答不上來,隻能低着頭站在隋意身側:“不然,隋主簿親自問問沈尚書?奴婢瞧他待主簿不薄,說不定會同您說些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