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無咎笑問何意,他答:“清貧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
結果,還是兵分兩路。青斂和塵無咎一起,白瑕和亦绯天一起。
白瑕帶着亦绯天來到之前的荒冢,一路上都心不在焉。
紅衣人停留在荒山黃草前,一時間,紅衣獵獵,思緒萬千。
白瑕知道亦绯天就是慕陳绯,見狀也不忍打擾,臨風而立。
昔日不知自己是慕陳後人,此時此刻,竟覺風聲中帶着嗚咽,數不清的呢喃細語、種種托囑萦繞在耳畔,又聽不真切。
嘈雜聲越來越大,幾乎要讓他耳朵炸開。忽然,衆多沸騰浪潮中化入一股涓涓細流,那聲音溫潤悅耳:“會引煞渡靈陣嗎?”
嘈雜戛然而止。
是亦绯天。
白瑕點點頭。亦绯天向他伸手,拿走他手腕上那道長長的紅繩,左手手指上各纏着一道紅繩,右手食中二指并起,淩空畫了幾道符。
白瑕算準了陣點,立刻抛出幾張符,配合他淩空起陣。
紅光漫過,引煞渡靈大陣籠罩了整片荒山!
亦绯天臉色白了一下,又很快複原,擺擺手示意沒事。
無數陰風黑氣拔地而起,直升空中,肆意叫嚣着,又被一一化去。
泉水歡悅流淌,鎮壓入地底幾百年的殘忍真相抽絲剝繭:
“從前,新垣一支受離君庇護,以身纏神祝、貌美比仙著稱,其中一脈最為豔美。其中有一名女子偶遇戰亂中出逃的皇族,芳心萌動,後與東國皇室聯結,誕下同時具有帝王祥瑞和新垣福澤的一脈,那就是慕陳的前身。那一脈逐漸壯大,有一年輕人,因戰功封為陳王,封地為陳,就在江南。”被拉着講了半天的曆史,亦绯天現在心情十分平淡,仿佛說的事情與己無關。
“後來幾年間,新朝更疊,陳王因站舊皇室被定罪謀逆起亂,陳王府上下滿門抄斬,無一放過。陳王就是後來醒過來的慕陳家主,我的,父親。而他真正的孩子,剛滿百日,也沒有躲過災禍,死在了襁褓之中。那個孩子就是你。”
“所以……師父也可以是兄弟?”白瑕想笑又笑不出來。
亦绯天似笑非笑:“那你還可以論我祖宗,你想不想當?”
白瑕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那還是不了。”
“陳王封地一時間生靈塗炭,凡與陳王有牽扯的,甯可殺錯也不肯放過。因為功德蓋世,江南一片河澤秀美,土壤肥沃,不少人都垂涎着這塊地。但是那時的皇室忌諱,怕他們報複,就派了不少鄉紳大亨、異姓王侯遷居此地。他們一來就帶着不少奇人術士封了江南地帶。陳王怨靈即使怨念深重,也不得找這些無關的人報複。當年屠門一事死者上萬,其中有不少是追随陳王的将軍,又釀造百年,新恨舊怨曆久積重,逐漸成東國一大禍患,不定時就會爆發。”
“在鎖雲閣和東國皇族一通摻和下,他們把離君轉世召來——哦,也就是我——喚醒部分善靈,死者複生,逆天而為,膽大妄為地玩了一出瞞天過海,然後又借雲集試煉來消滅這個禍患。”
白瑕聽着心驚:“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
亦绯天冷笑一聲:“那些高層是高枕無憂了,我卻不想放過他們,死了也拉出來鞭鞭屍。”
白瑕弱弱地說:“流雲宮有雲,仙尊以上不得擅自插手凡間事務,引發災禍,做亂格局。”
亦绯天搖頭:“慕陳夫人身上确實有法器,是離君當年賜予新垣一族的一個手環。手環可避災禍,還覆着離君的神力。你們在第一輪試煉開出的仙品寶盒中的鐵圈,就是那道手環。東國皇族與玄甯宗狼狽為奸,其中緣由盤根交錯,幕後之人也是想借此引我上鈎。”亦绯天歎道,“明知是災禍,卻不可避免。去吧,再看看白夫人。”
白瑕聽得似懂非懂,索性不問。跟他走了幾步,又好像聽見了誰在喚他。
他回頭,滿山黑氣化得幹淨澄澈,天空也不再如先前一般陰郁暗沉。粉紅色的桃花瓣飄飛之處,綠水青山,生機勃勃,猶如神迹。
不……
白瑕看着紅衣人的背影,心裡默默地想道:
這就是神迹。
亦绯天帶白瑕回到了書案之間,發動神器“有聞山海”,顯了影。
這是白瑕第一次見亦绯天正經用有聞山海,心情卻萬分複雜,以至于都顧不上感慨神器之威。
何況神器本就燒靈力,亦绯天這番使用,竟隻是為了讓他與白夫人見一面。
白瑕咬着唇,不知該說些什麼。
白夫人病容蒼白,看起來已經到強弩之末,将不久于人世。
她一邊握着手帕咳嗽,一邊拿起墨筆,卻遲遲不落,最後無奈擱筆。
“也不知那孩子怎麼樣了,還順不順利。也不知遇見小騰沒有,小騰應該不會為難于他……”
白夫人自己想了一想,又捂着手帕咳了起來。忽而道:“绯兒。”
亦绯天一怔,白瑕也是一愣,兩人互相看看,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白夫人又道了一聲:“绯兒。”
亦绯天默了下,緩緩道:“我在。”
白夫人笑了,恍如早已料到:“嗯,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你這孩子,還說是神明轉世,我看你就和離君不像。我知道你從小就心軟,然木已成舟,不可回寰……”
白夫人歎了口氣,自顧自說道:“可天道是不會認錯人的,塵閣主他也不會認錯的。閣主他……他其實找了你很久了。”
亦绯天愣怔着,張了張口,正待要問,白夫人又搖了搖頭:“别問。我也不是很了解。說到底,我也隻是凡人一個,陪不了你們太久啦……”
亦绯天神色晦暗不明。
白夫人頓了良久,又道:“我死之後,應該會魂飛魄散,你也不用費心去找我的陵墓了。慕陳風華二十餘年,猶如昙花一現。但這隻是個開始。日後,還是交于你罷。绯兒,小白也拜托你了,你們二人,好生珍重……”
映象緩緩消失,苦留不住。風吹起白簾,長舞于空中,像某人的留戀,久久不止。
亦绯天沉默良久,伸手撫上那道白簾,念了一句:“君行逝川不止風。”
君行逝川不止風,朝來往時止啼哭。
來生願祝天庇護,年年歲歲無煩憂。
這是東國人下葬之時對逝者念的,意在去時一帆風順,來生順遂平安。
那時候慕陳家主去了,白夫人主喪,下葬之時她就念了這樣四句話。
如今她去了,也應當有人為她念一次。
白瑕心酸不已。
像白夫人這樣的人,本應兒孫繞膝,安享天倫。卻……
“師……”白瑕聲音悲戚,幾乎快要哭出來。
“忘記慕陳绯吧。”像從前一樣,亦绯天摸了摸他的頭,無比溫柔又無比殘忍地說:“這世上有且僅有亦绯天。”
【第二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