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乞丐都對她怒目而視,雲千月擡起頭看,和為首的那個瘦高乞丐對視,眼神鎮定又無畏。
那瘦高的乞丐帶着幾個人圍住她,居高臨下問道:“就是你殺了他?”
“那台階是我松動的,我知道那座橋是他每日的必經之路。”雲千月微微一笑,“但我沒打算讓他死,區區四個台階的高度,根本摔不死人,可是好巧不巧,他自己撞到了一塊石頭上,這難道不是他自作孽不可活麼?”
“乞丐的命不是命嗎?!你殺了人,還在這裡說這些有的沒的,真是……真是……”那乞丐沒讀過幾本書,罵人也沒詞,嘴瓢了半天,忽然臉色一變,上來便要拿住她,“跟我去見官府!”
雲千月輕輕一扭身,便躲開了他的動作。她會些法術,可這群人都是普通人,她不打算在這裡欺負人。
“他有手有腳,卻遊手好閑,橫行霸道,專搶弱者的食物!我隻想教訓他一下,沒想到他就這麼死了。不過,像他這種渣子,留在這世上,也隻會徒增禍端!”雲千月故意問道,“他死了,難道不是好事嗎?”
人群漸漸讨論起來,衆人都覺得,她一個看起來瘦弱可憐的小姑娘,怎麼可能會去主動去殺人呢?
雲千月巧言善辯,句句有理,而那個乞丐的所作所為,日常都被衆人看在眼裡,隻是苦于他們人多勢衆,不敢上前讨伐罷了,現在有一個人給他們出了氣,雖說結果嚴重了些,但總比之前強。
她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她這種十幾歲小姑娘不慎殺了人之後的驚慌和無措,相反,她的眼中亮晶晶的,全是無所畏懼的神色。
她隻穿了一身破衣爛衫,臉上都是灰塵,卻依然擋不住她周身那逼人的氣度,
衆人紛紛覺得有理,有一句沒一句地替雲千月辯駁起來;可也有人覺得殺了人就得償命,一時間衆說紛纭,人聲鼎沸。
這時,有個小叫花眯着眼看了看雲千月,臉上都是迷惑的神情,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他臉色大變,忙跟那瘦高的乞丐耳語了幾句,那瘦高的乞丐臉色也變了,上下打量了雲千月好幾眼,渾身那要殺人的氣勢瞬間沒了,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雲千月淡淡道:“怎麼?”
那小乞丐接上他的話:“你是……缥缈宗追殺的……妖女……雲千月……”
雲千月眼皮一跳——她知道自己一直這麼躲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隻是她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
既然被看出來了,雲千月沒打算否認,她甚至還看着那小乞丐笑了兩聲:“你的眼神不錯,我就是雲千月。”
此話一出,人群嘩然,衆人甚至不約而同向後退了半步!
看來,她這“弑師叛逃”的妖女名聲,還真是響徹大江南北啊。
有人立刻驚覺:“既然是這樣,那就說得通了!我還說呢,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怎麼會想出松動台階這般惡毒的法子,原來她是自打娘胎裡生下來就是壞種的妖女!”
雲千月覺得好笑極了,“是麼,可是我還記得呢,剛剛不是你說,那死了的乞丐是罪有應得,我隻是替天行道而已麼?現在怎麼就變了口風呢?”
那人嘴硬道:“可、可他為什麼偏偏死了!?”
雲千月微微挑眉,道:“天要收他,我攔不了。”
又有人道:“我記得那裡根本沒有這種石塊!說不定,是她算好了距離,特意在那裡放了那麼鋒利的石塊,等到他死了,再巧言令色,為自己辯駁!”
雲千月隻覺得悲涼可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那人方才還振振有詞,這會兒卻成了個瑟縮着脖子的鹌鹑,一個勁兒往人群中躲。
可惜,他躲,别人也躲,最終躲不掉了,梗着脖子給自己壯膽,故意大聲道:“你待如何!?”
雲千月擡起手,手心燃起紅色光芒,那人大叫一聲,“殺人了!殺人了!我死了!救命啊!”
雲千月冷笑着,光芒映照在她的半邊臉上,顯得鬼魅又陰森,“怕什麼,我還沒殺呢,你也沒死呢,等死了再去閻羅殿叫,也不算遲。”、
另一人厲聲道:“妖女!你竟敢當街濫殺無辜!?”
雲千月咧嘴一笑,黑白分明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我有什麼不敢的,畢竟,這妖女的稱号,不是你們給我強加上的麼?既然如此,我不做點壞事,豈不是浪得虛名?”
那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過去。衆人尖叫着逃離,謾罵聲不絕于耳,甚至有人,朝她身上扔雞蛋和菜葉。
沒有法術的人,隻能靠這種樸素的方式洩憤。
雲千月并沒有生氣,她站在原地,靜靜看着所有人都離開了,隻留給她一身的狼藉。
寬闊的街道,隻剩下她一個人,大風卷起路邊的黃沙,黏在挂在她下巴上的雞蛋液上,雲千月擡手抹去,滿手黏膩。
就像殺人之後,滿手的鮮血一般,令人作嘔。
等到消息傳出去,各路人士便會聞風而至,按照缥缈宗之人的性子,定然會将她殺之後快——不,說不定,她都沒那麼簡單去死,而是會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
她從未想過隐瞞,更沒想過逃避,缥缈宗的勢力龐大,他們一句“弑師叛逃”,便能不分青紅皂白,給她安了罪名,輕易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最該令人害怕的,是他們才對。
雲千月忍下不适,這一路走來,她早已習慣了形容狼狽,食不果腹的日子,以後活着的每一天,她都會重複這樣的日子。
這座鎮子已經不能再待了,她必須要找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藏起來。
她正要離開,忽然感覺有一雙輕柔的手,輕輕摘去了她頭發上的爛菜葉子。
雲千月一怔,這世上,怎麼會有人,這般溫柔對她呢?
她緩緩擡頭,眼前一片模糊,似乎産生了錯覺:“……姐姐。”
上一個擁有這麼輕柔的雙手的人,是姐姐。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龐,一雙深邃又極其漂亮精緻的黑眸。
雲千月喃喃道:“是你。”
他摘去了鋒利的手甲,他的手指修長卻有力,像是雨後新竹,帶着清冽的氣息。
他無言替她摘去了爛菜葉,又毫不嫌棄,替她抹幹淨了臉上的雞蛋液。
雲千月下意識躲開了:“太髒了,你别碰。”
他卻搖了搖頭,哪怕他的手上一片黏膩,也要執意将她的臉變得幹淨。
雲千月擡起濕漉漉的眼睛,“你不怕我麼?”
他又搖了搖頭。
雲千月卻蒼涼一笑:“謝謝你,你走吧。這世上,已沒有信我之人,亦沒有我信之人。”
她轉身走遠,不知走了多少步,忽然聽得身後響起一道聲音,離自己很近,“我信你,你也可以……信我。”
雲千月看着他,他也看着雲千月,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什麼都倒映不出,可不知為何,雲千月隻能在裡面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不知不覺間,她的手竟想要觸碰他的眼,可他卻安安靜靜待在原地,等着她的觸碰。
雲千月忙反應過來,放下手:“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
那人道:“無門無派。”
還是個散修,雲千月問道:“那你有什麼任務,或者懸賞嗎?”
那人又一點頭:“有任務。”
難不成,他真的是來捉她的?雲千月暗暗準備逃跑:“那我能知道你的任務内容是什麼嗎?”
那人道:“照顧你,保護你。”
雲千月一怔,忽然福至心靈,追問道:“你是誰?”
那人道:“我是,主人的傀儡,阿洛。”
雲千月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鼻子瞬間酸了。
她明白了,她都明白了。
哪有什麼人會無緣無故對她好,隻有沒有自己意識的傀儡,才會無條件聽從主人的指令。
原來,姐姐給她留了一個傀儡,她在用自己最後的力量,保護妹妹。
現在,姐姐去世了,她就是阿洛現在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主人。
雲千月竟然笑了出來,可她卻絲毫都感受不到快樂,她一邊笑,眼淚一邊流了下來,大街上回蕩着她的大笑。
這世間,早已沒有任何她能信任之人,唯有她與一具無心無識的傀儡,相依為命,多麼可悲可笑。
她就這麼一臉狼藉,看着阿洛:“你也看到了,我殺了人,殺了不止一個人。我這麼壞,你還願意跟我麼?”
阿洛冰冷卻忠心的話響在耳邊:“阿洛整個人,都是屬于主人的。任何事情,隻要主人想,阿洛都會替主人辦到。”
她抹掉眼淚,苦笑道,“可惜,你根本不是人。”
阿洛卻道:“當人沒什麼好。人,并不一定都是好的。”
當時的阿洛并不知道,多年後,他會有多麼後悔今日說出這句話。
阿洛護送着雲千月來到了附近的一處人迹罕至的荒山上,可惜這座山怪石嶙峋,難以定居。
但雲千月很是滿意此處,想在此住下,阿洛将手放在一塊一人多高的巨石上,并沒有用力,這塊巨石便應聲而碎。
雲千月發現他的力量當真是凡人不可匹敵的,便讓他将這座山的山頂挪空,又與他一同種下了漫山遍野的紅楓樹,她說,她就喜歡這樣的顔色,像血,又像火。
每到秋天,紅楓樹便會分外熱烈,雲千月就要坐在樹下,任由紅楓葉落了滿身,她摘下了紅楓葉子的莖,和阿洛玩比韌性的遊戲。
阿洛手勁太大,葉子的莖剛開始互相較勁時,他的便斷了。
雲千月氣鼓鼓道:“你不許故意讓我,再來!”
阿洛又從旁邊撿了一片,可這一次,還是重蹈了上一次的覆轍。
雲千月有些生氣了:“你還讓我?你不聽話了嗎?”
斷掉的葉莖靜靜躺在阿洛的手心中,和雲千月的對比了一番,阿洛解釋道:“不是的,主人,我很認真,是你的太粗了。”
雲千月一看,她的莖肉眼可見比他的粗了小半圈,頓時啞口無言。
阿洛道:“所以,是主人赢了。”
雲千月仰着頭看天,看頭頂的紅楓樹,就是不看他,片刻,才别别扭扭道:“好吧,那就是我赢了,我怎麼這麼厲害。”
阿洛伸出一隻手,手上是一個油紙包,寫着“魯記”二字。
雲千月驚訝道:“還有遊戲獎勵?”
阿洛輕聲道:“是主人心情變好了的獎勵。”
她拿過油紙包,打開一看,嘴角不由自主揚起了弧度:“楓糖糕,好久沒吃了,上次吃還是姐姐在的時候。”
一片楓葉悠悠落下,掉在了雲千月的懷中,阿洛在她身旁,柔聲道:“我會替她,一直陪着主人。”
雲千月和阿洛,像兩隻互相舔舐傷口的小獸,雖然身在角落,可擁有彼此,就像擁有全世界。
在雲千月的世界裡,這世間沒有一個人愛她護她,隻有阿洛。
在阿洛的世界裡,雲千月是唯一的色彩,他除了主人,再無其他。
逃亡的五年裡,他們并不像外界傳說那般逍遙自在,殺人如麻。
更多的時候,都是他護着她,逃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血雨腥風。
可正道之人,總比他們二人人多;雲千月的雲氏傀儡術再強大,也有力不從心的那日。
主人一旦瀕死,那麼傀儡也就沒了任何用處。
比如,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