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朝十年,春。
晌午将至,眧州的天卻沉得像是入暮時分。
連續下了兩個多餘的雨,眧州城的上空,被細如蛛絲的雨霧和陰冷晦暗的沉悶牢牢地籠罩着,陰郁且壓抑非常。
郊外更是泥濘不堪。
天空還在淅淅瀝瀝下着雨,三枚頂着一團淩亂潮濕的發髻,身上套着濕哒哒的灰色粗布長褂,就那麼站在雨幕裡,瞪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緊盯着不遠處的小木屋。
木屋被官府的人團團包圍,一頭金黃色的巨型獵犬正吭哧吭哧在地上刨土。
正欲邁開雙腿的三枚,突然被人從身後粗暴喝住:“什麼人!”
她聞聲轉頭,就見背後不遠處站着兩個人。
站在前頭的是長得粗眉大眼、一身正氣凜然的缁衣捕快,另一個矮瘦些的,則穿着青袍制服。
捕快和衙役,看來沒找錯地方。
思考了一瞬,三枚緩緩轉身,将左手掌心端着的瓷碗,向前一伸。
她的臉上髒兮兮的,左一道黑乎乎的指痕,右一塊黃膩膩的污迹,穿着破破爛爛,乍看活脫脫一小叫花子。
青袍小衙役快步上前,瞥了眼那隻缺口的破瓷碗,大聲呵斥:“官府辦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你這無知乞兒,還不速速退去!”
待走近了,他才看清三枚的左肩上,居然還站着一隻通體烏黑的小野雞。
小衙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伸手就要把人推開。
頭頂劃過一個暗影,三枚迅速後退,躲開了即将落在肩頭的大掌。
再看後頭那個黑臉捕快朝自己走過來的氣勢,三枚轉頭跟肩上的野雞對視了一眼。
她拍了怕自己的小胳膊細腿,聲若蚊蠅道:“八耳,我覺得我打不過。”
小野雞豆豆眼一瞪,“咯”了一聲,“走!”
圓溜溜的杏眼眨了眨,三枚很是聽勸,點頭:“正合我意。”
于是她拐了個彎,繞開小衙役就要走,卻被黑臉捕快一個閃身,擋住了去路。
三枚蹙眉,正想出拳給他來個出其不意。
卻見那捕快在自己的腰間摸索了一番,接着便朝三枚的方向長臂一伸。
一枚略微泛紫的銅錢,落在了她那晶晶亮的杏眸中。
“嗯?”
三枚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呆呆地看着那捕快粗厚的大掌捏着一枚小巧的銅闆,慢慢地移向自己手中的瓷碗。
指腹一松,銅闆脫離了束縛,快速向下掉落。
即将落入碗中之際,三枚肩上的八耳忽而一個飛撲。
尖銳的小嘴于半空中精準地叼住了那枚銅錢,接着極速旋身,它振翅一撲棱,又落回了三枚的肩頭。
這下輪到那捕快愣住了,“這......”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乍然響起,聽得人頓覺臉頰生疼。
挨了一嘴巴的八耳豆眼暴突,張嘴就要開嚎:“咯——”
三枚眼疾手快,接住從它嘴裡掉出來的銅錢,轉手又飛快捏住雞嘴。
下巴往邊上飛快一擡,她用十分誇張的眧州話罵道:“什麼都吃,饞不死你!”罵完朝那黑臉捕快鞠了一躬,讪笑着跑開。
一邊跑一邊把撲棱個不停的八耳夾在腋下,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你這麼厲害,被人盯上把你抓去烤了吃怎麼辦?”
八耳瞬間消氣:“咯!”
“别咯了,回去給你喂點黍米,壓壓驚!”
看着三枚防賊一樣,越跑越遠的小身闆,黑臉捕快有些摸不着頭腦,看到她腳上的麻線鞋,他濃眉緊皺:“救濟糧衣入冬便已發下,怎的還穿着麻線鞋?”
小衙役撓了撓頭,“聽口音怪别扭的,外地來的吧。”
忽而身後傳來一聲大吼:“邢捕頭!”
圍着小木屋的衙役們個個神情激動,朝着黑臉捕頭所在的方向瘋狂揮手。
“邢捕頭,陸少卿的獵犬真從土裡刨出了東西!”
——
雲開霧散,雨勢漸微。
三枚拽下趴在肩上耍賴的八耳,深一腳淺一腳回到了暫時歇腳的破廟。
甫一進門,就見牆角處鬼鬼祟祟蹲着兩個男人,凸嘴塌鼻的那個緊抱着三枚的木箱子,另一個獐頭鼠目的,手裡則拿着把匕首,正使勁往箱子上劃啊刻的。
雙手抱胸,三枚輕哼一聲,“多年不見,我竟是不知,海門居然還養起了耗子。”
安靜的破廟突然響起一個陰恻恻的女聲,将做賊的兩人吓了一大跳。
原本就蹲得發麻的腿一陣酸軟,眼看身子一個不穩就要摔倒,他們忙甩開三枚的木箱子,騰出手去撐着地面。
“當!”
木箱子撞到牆壁,發出一聲悶響。
三枚眉尾一挑,“八耳。”
她的話音剛落,頭頂猛然躍過一個黑影,小野雞嘹亮地啼了一聲,接着呈抛物線直直俯沖而下,最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住了木箱子。
頭頂的紫色單冠穩穩地頂着木箱子,在半邊海門下人目瞪口呆的注目下,八耳昂首挺胸、威風凜凜地走到三枚的身邊,慢條斯理地将冠上的木箱子輕輕地放到地上,最後兩個豆眼,極其輕蔑地掃了那兩人一眼。
那兩人沒被八耳不屑的态度刺激到,反而看見三枚一臉從容地坐到木箱子上,臉色驟然一沉。
凸嘴塌鼻的男人率先出聲,大喝道:“序三,你膽敢坐它!”
三枚聳了聳肩,“我的箱子,你管不着。”
“你......”
“達西!”
獐頭鼠目的男人按住了暴起的弟弟,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眯着一雙眼睛,從頭到腳打量了三枚一眼。
被喚作達西的男人不憤,凸嘴一張,唾沫橫飛,“遠東大哥,那異客就被她鎖在箱子裡,我分明感覺到了!”
“她剛才還罵咱們是小偷!”
“啧!”
塗遠東鼠目一瞪,眼中戾氣一射,吓得凸嘴的塗達西瞬間噤若寒蟬。
轉頭就換上了虛僞的笑臉,塗遠東朝三枚道:“序三,好久不見。”
三枚歪了下頭,姿态散漫。
塗遠東轉了轉手中的匕首,意味深長地朝半空比劃了幾下,“尋屍五門,各有賽道,水裡的異客向來歸我海門所管,如今你卻越了界,擅自将它納入了鎖魂箱。”
“序三,你想作甚?”
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三枚伸了個懶腰,悠悠答道:“你們其他幾門尋屍人,愛怎樣畫地為牢我不管。”
“我隻認一條,隻要有冤魂能敲響我山門序家高挂棺椁之上的夢鈴,不管上山下海,還是飛天遁地,我都必将為那亡靈尋屍化怨,帶它魂歸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