涳濛的雨絲斜織成天幕,将整個太極宮都包裹在雨霧之中。
木屐聲在文石上踢踏作響,李羨羽已然在那繪溪山畫屏前轉了十幾圈,她時而絞一絞手中的絹帕,時而扯一扯那清雅端莊婦人的袖口,“阿娘,你便答應吧,你便答應吧。”
那婦人名喚方知吟,已然在一月間從皇後變成了太後,她淺笑着搖了搖頭,“我的好山君,我點頭可沒用,你的婚事不過了你哥哥那裡,什麼都沒轍。”
“怎麼會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你和耶耶首肯,二哥他怎麼會說不。”
方知吟撫了撫那日重玄門政變後她那如小草般冒出的白發,“你二哥這樣的人……你别惹你二哥生氣就是了。”
李羨羽聽了這話氣得鼓起小臉,隻蹲坐在地上數香爐的煙圈,正在此時,隻見一疏朗身影撐着一把明黃油紙傘正在雨幕中走來。
“二哥,”李羨羽見了便如個小兔子似得從地上跳起,“雨下得這麼大,你怎麼來了。”
李羨意如兒時一般想輕刮一下李羨羽的鼻尖,想到她如今也快及笄了,又縮回了手,“你的小太監說讓我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來母後這裡用午膳,我怎麼敢不來啊。”
李羨羽羞赧得垂下頭,臨到跟前,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羨意對着李羨羽挑了挑眉,“我知道,是我們山君長大了,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山君可有想擇的夫婿?”
許久無言的方知吟任由嬷嬷将她扶到裡間,輕歎一聲對李羨羽道,“公主食萬民之碌,則理當分萬民之憂,山君怎日日隻知道些兒女情長,你的婚事由你哥哥做主便是。”
“阿娘,兒子在信州守關三載、黃風吹沙,連龜茲破高昌,和突厥抗契丹,寇蕩矣而邊疆甯。兒子在朝中用人,不分輕疏貴賤,不由好惡喜怒。”
李羨意虛撫了撫李羨羽的肩膀,“兒子不需要靠犧牲山君的婚事來坐穩皇位。”
方知吟的面色如常,“你不必和我說這些,本宮說了,山君的婚事你自己做主就是。”
李羨意掃了掃他母親古井無波的面容,前世他也曾因她的偏愛長子而怨怒,因她的忽視冷遇而不平,但重來一世,這些于他而言,不過是信州關外随風遠走的黃沙。
“阿娘記得,今日是山君讓我來我才來的,”李羨意瞥了眼他母親這樣保養妥帖的婦人那因思念長子而叢生的白發,“你和阿爺,都不值得我冒雨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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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乳酥做得松軟酥甜,白龍臛鮮濃醇厚,這些都是從前他愛吃的,他卻在餐桌上味同嚼蠟。
李羨羽一邊替桌上之人布菜,一邊說着宮中七零八碎的笑話企圖緩和這食案上尴尬的氛圍。
李羨意看了看強打出笑臉的妹妹,不由思及上一世,他明知山君對周卿有意,他卻因對隐太子黨的敵意而棒打鴛鴦,絕了妹妹的癡念。
他為妹妹擇選了新朝制舉甲等河東裴與求,世人都贊他“聚玉流光,疏竹懶松”,卻不想這人竟私下好斷袖、喜分桃,成婚後山君隻能含淚養九個肖似周卿的男寵解悶。
“耶耶,你可還記得周文緻——尚書左仆射周青輔的幼子,”李羨羽說起心上人不由臉紅一二,她掩嘴笑道,“文緻他笃學端謹,博覽則無所不達,經目便記之于心,崇文館中人謂之‘書癡’。”
李羨意撲哧一笑,“他确實是個純粹的書呆子,日日吟着‘辭君一夜取樓蘭(1)’的詩句,隻知樓蘭二字押韻,卻不知樓蘭在何方。”
“文緻他還沉靜寡欲,論世事人物,談經史子集,皆對答如流。”
李羨意點點頭,“寡欲嗎,他房中的丫鬟可不比你身邊的丫鬟少。”
李羨羽瞪起那雙桃花眼,對李羨意的評價頗為不滿,“最重要的是,文緻他不好勇鬥狠、粗魯無狀,不像有些人整日便隻想着馬球擊鞠、畋獵射隼。”
李羨意抱起手道,“他馬球打得稀爛,我可是将他打哭過整整三次!”
“李兕奴你是不是故意的!”李羨羽轉頭瞪着李羨意,她低聲對着李羨意咬牙切齒,“你可小心些,日後你最好不要有心上人,否則……你怎麼對文緻我便怎麼對她!”
李定方本不想給才灌了自己一碗絕育藥的二兒子什麼好臉色,卻還是詫異道,“你和周卿的兒子,什麼時候這麼相熟了,竟知道他房中有幾個人,還一起去打馬球?”
李羨意頭都不擡,“周卿也是你能叫得?”
他說罷才發覺此周卿非彼周卿,他無奈找補道,“周思儀形貌清隽,人品端方,善賦詩文,兒子用人可不管他是誰的兒子。”
“從前我跟着你祖父舉義事,周青輔竭盡家财,為我募兵買馬、籌米納糧,是開國勳臣……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用誰是你的事,朕隻希望你做的不要太過了。”
李定方覺着兒子二字此時聽來分外刺耳,“不管是誰的兒子,你若不是我的兒子,你現在不過是個太原田舍郎。”
“阿爺,你才真該感謝你是我爹,”李羨意手中的象牙筷仍舊夾着菜,“不然你就是我馬矟下的厲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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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羨意帶着一肚子悶氣回到紫宸殿中,今日是制舉(2)放榜次第之日,他必須到場。
大梁入朝為官,或靠門蔭,或靠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