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領旨。”
牛柳忙連連磕頭,卻又思忖着,上火應該很難死人吧。
牛柳已然出樓抓藥,李羨意卻全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他屏退了衆人,對着周思儀低聲道,“周卿,你以為太子妃與皇孫,該如何處置?”
前世李羨意将廢太子一脈斬草除根,太子妃周思韻自盡于獄中,皇孫李序州潛逃數十年,還是直至他無子,才無奈将其認祖歸宗。
周思儀聽到此問頓時頭痛欲裂,她做過的那光怪陸離之夢又浮現在腦海中,她跪坐在紫宸殿上稽首道,“聖人欺辱孤兒寡母、以強淩弱,非仁主所為也!”
她耳畔傳來的,是與如今春風和煦的李羨意,全然不同的一種聲音,那男聲中隐忍着怒氣直沖肺腑,“朕非仁主?那朕便以你為起居郎,你便在這裡記着朕的一言一行,看朕如何做一個聖明君主!”
周思儀才回過了神,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臣不敢妄言。”
李羨意沉默半晌,終是低下了頭顱,“朕打算将李序州過繼到朕膝下,周思韻朕準她住在東宮一如往昔,你看這樣可好?”
驟然聽到她阿姐性命得保,周思儀心中驚喜萬分,就要磕頭謝恩,卻被李羨意一手攔下。
李羨意斂了斂神色道,“朕擔心你阿姐在獄中自裁,你替朕去勸勸她。”
——
周思儀領旨後,便往了擒虎軍诏獄中。
獄中陰暗幽深、濕熱難抵,還散發着莫名的酸臭味兒,周思儀心憂阿姐,小跑至牢獄深處。
“你怎麼來了?”周思韻從那鐵栅欄外伸出一隻手緊緊拉住她,又悄聲道,“可是買通了獄卒?如今家裡不比往日,處處都要用錢,你們莫要将錢花在我身上。”
周思儀搖搖頭,看着眼前钗環盡退、面色無光的阿姐,明明從前是最端莊氣度,清雅婉麗的人。
她猶然記得阿姐出嫁時,紅妝銀燭燃月夜,金钿绮羅輝夕陽,百子帳鋪了一床又一床,催妝詩念了一首接一首,連哭嫁的淚珠都是美的。
如今卻在獄中套着個破麻布黯淡無光,想找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獄卒替周思儀打開了牢門,她進去後,便以手替她阿姐拭淚,“不妨事不妨事,聖人暫時還沒打算發落我們。”
周思韻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拔下周思儀頭上的玉簪,“我想好了,周氏與太子的聯系也不外乎是我,若我死了,你與阿爺,說不定聖人會發落輕些……”
周思儀忙握住周思韻的手不放,“阿姐,你不要做傻事!”
周思儀急着替她阿姐解釋道,“聖人昨日到訪周氏,說要過繼序州到他膝下,姐姐也可如往昔一般居于東宮。”
周思韻眼中滿是訝然,“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昨天夜裡想了想,他亦想兵不血刃的執掌太子系官員,說不定——是想以序州相挾,“周思儀攥住周思韻的手,“他隻要有所求,便不敢殺你們母子。”
周思韻聲音落得很輕,“太子近衛打算幾日趁聖人出長安祭祖,守備松懈之際将序州救走。”
周思儀緊緊捏住周思韻的雙手,“那阿姐該怎麼辦?”
周思韻自嘲地笑了笑,“在他們看來,我在東宮事變的那一日便該殉夫,才是忠貞烈婦。”
——
周思儀緩步從擒虎軍獄中走出,烈日高懸,光芒刺眼,逼得她落下一滴淚來,她胡亂地用手背拭去,跟着李羨意的貼身内侍觀禮前去複命。
擒虎軍的主帳中橫亘着一具屍身,那人被馬矟一槍入喉,瞪着雙眼死也不能瞑目。
幾名盔甲加身的男子正在他身上胡亂摸索,似是在搜尋着什麼。
李羨意用絹帕擦拭着馬矟槍頭上的血漬,明明帳中血氣未退,他卻一副潇灑自如出嚣塵,承風伴月貴公子的模樣。
周思儀踩到一灘血漬上,不由得驚叫一聲,李羨意聽了立馬将那正在搜屍的男子拉起,“方校尉,你怎麼能在軍中殺人呢,就算你懷疑此人是太子細作,也該将此人先納入大理寺審問,經刑部複核,還要死刑三覆奏後,才能将其秋後問斬啊!”
方聽寒聽了渾身汗毛立起,大理寺審問,刑部複核,死刑三覆奏,這是聖人你該說得話嗎,當初在重玄門殺你哥的時候,你可有問過刑部與大理寺?
李羨意決定将整口黑鍋都扣給方聽寒,“方校尉,你自己下去領罰,順便将此人好生安葬。”
莫名其妙受了罰的方聽寒心生疑窦,卻不敢争辯,出帳時看了看那搓手躊躇,不敢入内的書生——天呐,這書生怎麼長得有一二分像太子妃啊?還是根本就是太子妃本人?
在方聽寒逡巡的目光中,觀禮将周思儀帶入擒虎軍主帳,帳中屍身已然被擡走,鮮血也被擦拭幹淨。
李羨意跪坐于上首,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心中默念三遍,“君王納谏是美談”“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準備迎接周卿的急風暴雨。
周思儀擡起衣擺跪下,拜手道,“臣有要事起奏。”
已經做好被訓準備的李羨意嗯了一聲,周思儀這才繼續說道,“隐太子黨羽預備趁聖人出京祭祖,守備松懈之時,劫走李序州。”
李羨意用他古井般深邃地眸子,打量着這個令他有些陌生的女人,她曾分泉煮茶說天下英豪,曾陳辭涕泣過政事積弊,曾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好戰黩武,也曾上書感懷過他的知遇之恩。
在他眼裡,周思儀是一個愚忠的臣子,一個愚忠到有些好笑的臣子,可今日這個愚忠的臣子卻匍匐在他膝下臨陣倒戈。
周思儀再次下跪,行得卻是叩首這般的大禮,“臣願助陛下拔除隐太子黨羽,事畢後,隻望陛下能允臣帶父親姐姐回揚州老家,栽花耕田過一生。”
“栽花耕田過一生?”李羨意起身後,立在周思儀身側,直愣愣地凝視着她的杏眼,“那周卿,朕若是想殺了李序州呢?”
“那聖人便殺了他以絕後患,”周思儀上前誠然道,“可臣的阿姐不同,他們連劫獄都不管阿姐,臣的阿姐隻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威脅不到聖人的皇位的。”
李羨意輕笑兩聲,明明跪在他面前的是出賣舊主、兩面三刀之人,他卻并無反感。
李羨意伸出一隻手将周思儀拉起,“良禽擇木而栖,周卿你能這麼想,朕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