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
迷霧忽濃。一切聲息止住。
不知多久,霧氣散去。
嘩嘩倒下去十幾具人的骨架,一點血肉都沒剩下。
山腳泥土翻滾,月迷津自己仿佛伸了個懶腰,地面陷出個深坑來,将這些骨架全吞了進去。
泥土再翻滾上來時,一如平常,毫無可疑處。
懸崖底。
崔驚樾痛苦地呼吸着。
難以置信,被背叛的驚訝、迷惑、憤恨、委屈,種種滋味盤旋在心頭。沖得他體内七經八脈炁體亂竄,急火攻心。
他把臉埋進石頭縫隙裡,淚水不停地往外淌,止也止不住。
怎麼會這樣呢。
仿佛這樣就能自欺欺人,看不到是誰暗算了他,又是誰,在一旁輔助抽魂。
生生被抽去一魂三魄,那痛苦來自精神,豈是言語可表。
在精神痛苦的襯托下,連粉碎性骨折的腿,都感覺不到疼了。
眼前光怪陸離,崔驚樾通感,自己被撕成了一片又一片,揉成一團,再剝離,再融合,頭痛欲裂。心髒噗通狂跳。
在極緻的痛苦中,失去一魂三魄,他終于瘋了。
他以憤怒凝聚炁,橫劈斬斷了那塊尖石,而後腿裡嵌着斷裂的石塊,一瘸一拐地四散奔逃。一身紫衣血淋淋。
“豬狗,可笑東西。”
“你嘴巴放幹淨點!放他出去。”
“哼。”
月迷津的土地再次輕微震動。
此處滾,那處翻,以為自己在平地上奔跑的小道士,不知不覺地,就成功出了山。
紫衣道士一邊哭,一邊呼喚,“小師姐,你在哪……”
……
一張紙很快寫完,第二張,第三張……
“崔小花,你的魂魄不是驚丢的!是有人故意抽去的?”
崔驚樾用寫字的方式,給紀筝描述出他被騙下山崖的始末。
竟不是士兵惡作劇,而是有人設局。
隻是,崔驚樾想起來的記憶太痛苦,在叙述時,始終沒有提他是否看清了幕後真兇。
紀筝喉頭發痛,生生抽魂,這得多痛苦。
失魂落魄,一瞬間成為瘋子,直到今天,他還是仰那伽的鼻息,才讓自己沒有在流浪途中死去。沒有完全發瘋不可回頭。
這一切,全部……都是被人設計的!
所以,他的一魂三魄,才會被同道放在鎖魂陣裡,放在刻有豬豚的鼎裡,被百般折磨。消散不得,解脫不得,怨痛綿綿無絕期。
紀筝回想師弟回憶寫出的那些對話,奇奇怪怪,遮遮掩掩,卻暗藏玄機。
他們一人恨毒了師弟,一人卻心有憐惜,想要盡量保全師弟。話裡話外,抽魂是留作後招,要用師弟的這一魂三魄,來引|誘“他”日後入局,回到西京。
如果,不是他,而是“她”呢?
紀筝蓦地想到什麼,“崔小花,你老實告訴我,懸崖下面,是不是咱們認識的人!”
水面上,青符傳來的畫面陡變。
毛筆猛地一頓,筆鋒被崔驚樾拉扯出去,在宣紙上扯出猙獰的一道墨痕。
果然如此。
紀筝從前心涼到後心。
崔小花這樣猶豫,想必,懸崖下的人,不僅他們倆都認識,而且肯定關系匪淺。
紀筝:“你說吧,我受得住。”
毛筆尖隻是顫,并不移動。
紀筝:“我二哥親手放火燒死我,我曾經的心上人活活看着我死,你覺得,我還會有什麼受不住的嗎?”
滴答、滴答。
水漬在宣紙上漫開。
畫面那頭,崔驚樾放下了毛筆。輕輕地,他點燃了通訊符。
聲音從紀筝的腦海中響起。
“小師姐。”
紀筝集中精神去聽,可心中懸着的那股抗拒,讓她也感到割裂般的陣痛。想聽,又不敢聽。
恰在此時,水面上畫面變了,似是崔驚樾站了起來。
青符傳回來的景象,是被人撞開的房門。
“小王爺,您躲屋裡作甚?”
崔驚樾:“我在練字。”
“小王爺,您莫不是又犯了瘋病?”幾個壯仆圍聚過來,包圍住了他。
紀筝立刻明白為何他甯肯寫,都不敢輕易開口,想來回了王府,是落入賊人彀中,不知何時開始被監視了,才出此下策給紀筝傳消息。若不是臨别前不舍,紀筝偷塞的通訊符和抱琴紙人,怕是她此刻還會被瞞在鼓裡,信了這一場萬事順利、事事轉好、鏡花水月的美夢。
崔驚樾大病初愈,根本掙脫不得,很快被仆從擒拿住,有婆子端着碗黑漆漆的藥走近,捏住他嘴巴灌下去。婆子道:“小王爺,這是讓您安睡的藥,甭管是瘋症,還是邪祟附身,咱喝了藥就好了……啊……苦了您了……”
崔驚樾一壁裡扭頭,一壁裡叫嚷,“我沒瘋!”哪裡容得他反抗呢。無非嗆咳着灌下去。
藥效極快,崔驚樾頓感頭大如鬥,沉重極了。
紀筝在三清觀看着幹着急,卻聽腦海中響起他的聲音——
“小師姐,懸崖下的兩個人……”
“是你的大哥,和我的師父。”
頭越來越重,他失去意識前,張嘴大喊,卻隻發出嗫嚅的微弱聲音。
“小師姐,你快……逃。”
“快逃。”
畫面潰散,他胸口藏的青符,被人捏碎了。
紀筝從湖邊迅疾站起,坐久了腿麻,眼前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