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筝聽了淑妃的問話,不由反問。
她馬上搖頭,“萬萬不可,恐傷身。”
淑妃孕期,情緒波動起伏,立時淚水漣漣。
“怪我不争氣,籠絡不住皇上的心。讓那碧眼狐媚禍亂宮闱。”
“情降乃邪術,師門所……”紀筝收住話,“道門中人皆不齒。”
淑妃摸摸鼓起的肚皮,“我是為了肚裡的孩兒,有他父親的疼愛做依靠。”
到底是多年得寵的妃子,哭起來我見猶憐,梨花帶雨,紀筝都忍不住心生幾分憐惜,輕聲勸說:“邪術必反噬。自己或瘋或傻或丢命,還會殃及後代子孫。”
淑妃:“江娘子通天的本事,還怕被反噬?”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
一力捧殺,笑得紀筝心裡像涼針紮了下。
一葉障目的人,是勸不醒的。
外行人淑妃,以為反噬隻會落在施術者頭上麼。
紀筝心裡寒涼一片,語氣溫溫吞吞,“容我回去查查書。”
淑妃執了她的手,破涕為笑。握紀筝的手,用力到發緊。
……
不日,江娘子犯了麻風病,包頭包腳,被緊急送出宮。
出宮後,紀筝來到梅花巷,與事先約好的崔驚樾碰頭。
崔驚樾扶了她,進入早訂好的客棧廂房。
“水早打好了,水溫正好。”崔驚樾關好房門,看見紀筝脫下面紗,臉上脖子斑斑點點的紅,洗臉了都沒消,“小師姐,沒事吧。”
紀筝在臉上撲了水,故意唬他,“唉,你難免要被我傳染了。”
崔驚樾“啊”了一聲,“我以為你是做戲,騙過淑妃。”立刻牽了紀筝的手,将人拽到自己面前來,細細看着,手舉起來想碰又不敢碰。
四目相對,肌膚相觸,紀筝自己先不好意思,别過臉去,“沒事,用了點術法。過兩日就消了。”
“小師姐,你還騙我?”
崔驚樾又氣又委屈,規矩的手指終于觸碰上去,感受指腹傳來的細膩,“要應付過那個淑妃,吃苦了吧。”
紀筝點點頭,“是非之地,我早走為妙。”
此番裝病出宮,紀筝迫不得已。淑妃有了孩子,行事太過冒險,紀筝還沒靠她做上什麼,恐怕就要被拖下水,不如遠離了撇清幹系。
“我聽各府女眷也在議論。”崔驚樾道,“新晉西域美人得了盛寵。”
紀筝沒好氣,“大哥的好手筆。”
“黎徜柏想逼你出宮?”
黎徜柏鮮少摻和朝堂事,家宴都不辦,盡量避嫌避皇帝猜忌的人,這淑妃懷子的當口,主動送美人進宮,分淑妃的寵,不就是要軟刀子讓她主動出宮麼。
紀筝想着很心煩,不想回黎府,又不想回宮裡蹚渾水。
崔驚樾看出來,笑道:“出來也好,不若我陪小師姐散散心?”
經營許久,紀筝也累,欣然應允。
說是散心,畢竟在西京地界,她們仍是穿戴幕離,揀僻靜茶館,聽潺潺流水,在雲霧缭繞葳蕤花木中品茶。
這家庭院茶館,琴音陣陣,沁人心脾。
掌櫃的請了評彈,琴音退了上琵琶。
“走,咱們上去聽,看得更清楚。”紀筝喚崔驚樾繞上二樓包間去,隔着窗牖竹簾聽評彈。
琵琶切切嘈嘈,扣人心弦,起調後人聲插/進。别有風趣。
崔驚樾半攏起竹簾,“小桃紅。最近有名的評彈先生,聽說打蘇州來的。”
小桃紅唱得是真抓耳,兩個人都側耳聽得享受。
盤中荷花酥擺成六角宮燈狀,配着冒清綠氣的茶水,沁人心脾。崔驚樾拈了塊粉色的,另一手托着防落碎屑,送到紀筝嘴邊,紀筝咬了口道謝,推他手腕,皺眉道:“太甜。”
禮尚往來,紀筝拈起一塊綠色的,送到崔驚樾的盤子裡。
荷花酥觸及冷瓷盤,紀筝的手指不由一緊。
荷花酥瞬間變形。
“小師姐……”
評彈的字詞,湧入耳中,紀筝的臉色一寸白過一寸。
連脖子都沒了血色,連通心髒。
崔驚樾想拉她離席,可她臉色難看得仿佛人能随時倒下。他隻得換為坐到她身旁,擁住她肩膀,“别怕别怕。是他們壞。”
小桃紅唱的是宰相收三子,二子大義滅親,長子忍痛過門不入。
傻兒三子刀劈兩段無全屍,驕縱小姐火燒死閨房。
冬雪暴雨天助陣,昭昭天理應不爽。
宰相人頭落地,大快人心。
隔壁茶座還在點評,“今天唱的這出,《平奸相》,妙啊。”
“這都快七八年了吧,聽不膩。”
“得兒,一朝能有幾回兒,要我說呐,人生如戲,戲都不如真事兒精彩。”
評彈正至高/潮,二子夜半帶兵闖入府,将那奸臣頭來砍。
各茶座齊齊鼓掌,“殺得好!好!好好好。”
小桃紅手底琵琶,一個斷音。
而後。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全部迸濺在紀筝臉上、眼珠子裡,洞穿心髒、脊柱。
她窩在崔驚樾懷裡,抖得不成樣子。身體一陣陣發冷。
崔驚樾心疼得想哭,咬牙不哭,将紀筝摟更緊,嚴絲合縫。
後側茶座,忽然有人暴起,刀鞘拍案聲陸陸續續起,“吏部尚書辦案。捉嫌犯!”
駭得茶座中一片人仰馬翻。
呼啦啦幾位禁衛軍打扮的下了樓,軍靴聲重重踩過樓梯,直奔台上,将小桃紅拿下。琵琶脫手摔斷了,小桃紅滿臉鮮豔的妝容,都哭花了。
為首的趙故厲聲:“帶走!”
好聽清脆的珠簾聲。
那是茶館最貴的包廂。
從紀筝崔驚樾身後傳來。
看清一樓是趙故後,紀筝隐約猜到了一門之隔的包廂裡,客主是誰。主人坐看台,放狗出去咬。
她顫抖着手,一點點将半攏的竹簾,全部放下。
心怦怦跳。
很輕的腳步,飄若遊魂。
伴随着咳嗽聲,紀筝聽見了她午夜夢回、日思夜想的男聲。
“諸位,這出戲,好聽麼。”
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