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筝這一聲,果決敞亮,把黎徜柏從恍惚不定的狀态中扯了出來。
黎徜柏自己也說不清,為何看見她,自己那顆心,就像海面上随流而去的帆船,找到了落錨的停泊處。
隻是,辭行?
他沒允許,她怎麼就想走了?
定了定心神,黎徜柏道:“來得正好。”
紀筝一聽,擰眉要解釋,自己将受淑妃邀請之事,黎徜柏卻再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着人将她“請”進了茶堂。
這是不放人走了。
紀筝并不着急,她也十分好奇,周叁從那偏遠鎮子找來的“紀筝小姐”,到底是何人。
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可清楚,當日在驿站應付黎徜柏的那個故事,全系編纂。
她根本沒有什麼舊友見過“紀筝”,也沒有“誤殺”過“紀筝”,舊友暴卒托她帶“紀筝”遺言之事,更是子虛烏有。不過為故意挑起黎徜柏興趣,混入黎府尋師弟的魂魄罷了。
所以當時她笃定,周叁去了她說的荒遠鎮子,什麼也尋不着。
别說人了,連墳都沒有。
就是回來了,紀筝推說山上雨水沖走了墳,此事便能不了了之。
但她想千步思後路,萬萬沒想到,周叁真尋着了人。
還是自稱“紀筝”的大活人。
當地,紀筝放下茶杯,看向門外。她也很好奇,這個“紀筝”,是什麼來頭。
一整日,黎府阖府上下鬧騰,全去伺候那周叁帶回來的“小姐”。
鋪床收拾屋子的鋪床收拾屋子,整治席面的鍋鏟炒出火星子,出去采買的對單子忙昏了頭,多少首飾衣裳女孩家玩意,延請名醫的忙着從庫裡調珍貴寶物來作名醫的延請禮……
為一樁“小姐回黎府”,比将軍娶新婦,還要陣仗大。
紀筝吐納間,聽着黎府各種聲音議論,心頭生出一種不知名的煩躁。
他們說,周叁領回來個披着鬥篷的姑娘家。
近身伺候洗澡的丫鬟瞧見了,渾身燒得不成樣子,極是可怕。頭個丫鬟吓得驚呼一聲,就觸怒了将軍主子,被發賣了。後頭伺候的,弄得大喘氣都不敢。這姑娘家嗓子也燒得沙啞,說話聲音粗粝,樣貌醜陋,身體佝偻,不知哪裡能讓将軍高看一眼的。
曾經叱咤風雲的紀相,有個女兒被他收養的二兒子親手燒死。議論此事雖然曾風靡西京,但到底過去七年,還沒有多少人能将這燒傷者,與當年的相府小姐聯想到一起。
就是聯想到一起,人死而複生這事兒,又有幾人能信?不過當妖怪耳。當初多少人可是眼看着紀尚書将妹妹的焦骨下葬的啊……
短短一日,黎府人心惶惶。
紀筝在茶房枯坐到深夜,還有人看管着不許走,等夜裡燈盞都滅了無數,才看到黎徜柏姗姗來遲的身影。
黎徜柏身披外頭的夜寒氣,開口便是要對質。
很不客氣。
“江姑娘,有些話,得再問你一次。”
紀筝忍着饑腸辘辘,語氣不變,“将軍請問。”
隔着幕離,黎徜柏的嘴唇開合,紀筝冷眼瞧着,真是生得不錯,嘴皮子也是精緻。讓人想不到那麼漂亮的唇形,張口吐出的字句能冰冷如斯。
不知道那個“紀筝”對他說了什麼,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總之,黎徜柏信了,那就是死裡逃生的“紀筝”。
燒傷姑娘的話可信,那麼“江姑娘”的話,便有了疑點。
而“江姑娘”用黎徜柏的妹妹,編瞎話,這可是黎徜柏最不能忍受的。
紀筝端起早已冷透的白茶。用茶蓋撇去泡發泡變色的茶葉。
冷冷的,語氣淡漠。
“黎将軍好生無禮。既已認了那燒傷姑娘阿張為失散多年的妹妹,那我自然道一聲恭喜。”紀筝冷笑,“我舊友不過憐惜紀姑娘死得凄慘,又内疚,才想帶話,為這因果自己也喪了命。話帶到了,這樁事便是了結。”
“是你黎将軍,強留我們住下!”
茶蓋重重碰到杯盞上。
“舊友說紀姑娘死了,他将屍體埋在山中,個中細節,我并未曾親見。或許出錯了也未可知。因而紀姑娘沒死,還能尋回來,我也預料不到,我是人,不是神,豈能未蔔先知?”
“說起來,若不是我帶話,黎将軍還找不到妹妹呢。”
紀筝終于放下茶杯,緩緩起身,捋直了因久坐而起了褶皺的幕離。
“将軍不謝我,反扣我個欺瞞之罪,想是糊塗了!”
她這一聲,并不高聲,卻震得黎徜柏滿心質問,散了個幹淨。
“你……”
紀筝忽地又轉怒為喜,“如此說來,我無意間讓将軍誤會妹妹已死,将軍錯怪我,如此,便兩不相欠了。”
“告辭。”
說着徑直離去。
黎徜柏說不出話,下意識握住她手腕,阻止紀筝離開。
他怕,好像一松手,她就會像春日最後的蝴蝶,一去不回。
他掌心裡握着的,正是紀筝折過的那隻手腕。黎徜柏長繭的拇指在增生的骨節上摩挲,許久他方問:“江姑娘,你真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了?”
靜默。
大哥,當年家難,你為何過家門而不入?
我的及笄禮,你說好了,從西域帶給我。
從小到大,你都說,永不負我。
也不許旁人負我。
為什麼,到頭來,負了我,也負了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