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香氣清幽,木蘭的冷香。又帶點清新的酸橘味。朱砂的蜂蜜甜。酸澀甜。
熟悉得令他心顫。
勾得他心髒酸疼。
紀瑄把臉埋進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擡起頭,臉上猶有淚痕。
擡眼時,手邊櫃上放着碗,碗底結了一層紅黑色的。
甜膩到發苦的氣味。
是紅糖水。
苦夏時,吸引得黑色蟲子在碗底爬。
好像腐朽了很久。
紀瑄盯着盯着,忽而冷笑。
是啊。筝兒是最怕月事疼的,從前是他整夜整夜陪着熬紅糖水,換湯婆子,摟着她睡的。如今又換作誰?
突地,腦後神經一跳。
連太陽穴都暴出青筋。
冷笑過後,紀瑄冷靜了。他想起那對紙人,一男一女,女子是筝兒,而男子看去也眼熟,尤其那身紫衣……
“趙故!”
“臣在!”
趙故聞聲,按劍入内。
紀瑄:“派人通知逍湘王,在西京發現了小王爺的蹤迹。”
趙故一驚,那個繼承禦鬼宗的道士王爺?
算起來今年滿打滿算二十歲不到,年紀還小。
這位小王爺崔驚樾,是逍湘王的獨子,王妃早逝,王爺從小将他捧在手心的,就是禦鬼宗修煉,也不敢太過怠慢了他。
可惜紀小姐死後,小王爺發了病症,整日說要尋小師姐去,被關在王府,幾乎瘋癫;後來他憑借道法逃出王府,不知所蹤。
也失蹤了七年。
難道……
和紀小姐正在一處?
趙故腦子轉着,不意問了個蠢問題,“是讓逍湘王去找?”
紀瑄平靜,“小王爺回來了,不得滿城尋人嗎?”
趙故伏地,“是。屬下會配合逍湘王一同尋人!”
兩邊一起派人。有皇族坐背靠,搜查會順利許多。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不慣紀瑄的,也不好去得罪樂善好施的逍湘王。
而且逍湘王财帛豐厚,尋子心切,肯定以暴利懸賞為誘,不愁沒有人揭下尋人的榜單。到時西京人人都可以是他們的眼線,無論是紀小姐還是小王爺,都插翅難飛。
趙故暗暗捏了把汗。
片刻之間,尚書能想出如此計策。算計盡了人心。料準了各立場上人物的行動。
好深的心機。
幸虧他是天官的下屬,而非仇敵,實該慶幸。
趙故領命而去安排。
收整手下的兵騎。
軍靴聲由亂轉為齊整。
紀筝聽來,支起窗戶往外瞧了眼,“他們像是要走了。”
那伽點點頭,“找不到人,自然要走。”
兩人對視一眼。
紀筝笑了笑,“我那運籌帷幄的二哥,尋我尋這麼急切?想得到妹妹就在一牆之隔,看着他為非作歹嗎?”
半是冷嘲,半是快意。
那伽攬住她的肩,俯身貼耳,“他這麼笨,哪有我聰明?”
“我在,你就跑不掉。”
紀筝被他吹得耳朵發癢。輕輕推他。
一分心,那股恨意淡了些許,“咱們去後廚,裝幫工走。”
後廚正是忙亂的時候,要準備兵爺的飯食,還要準備天官的馔食,更要照顧自家老爺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口味,一家廚房要做三家菜,忙得不可開交。
煙火熏人,去各房抓人幫忙,又給碎銀,“去集市買點新鮮果子來備着,沒的大人們要談事。”
“再刀幾大塊鮮肉來,要肥瘦相間的。我要做糟頭肉。”
“好嘞。”
那幫工拉來的小子和丫頭,看着灰頭土臉,人卻伶俐。
領了碎銀就跑出廚房,一應兒跑遠了。
“腿腳恁快。”掌勺的擦了把汗,嘀咕了聲,“看着倒是眼生……是哪房裡的?”
*
西跨院。
紀瑄在冷被窩裡埋了許久,直到身上都染上那若有似無的冷香,像被她的味道浸泡過,才覺得刺骨的寒意好了很多。
他起身,在屋内踱步,一寸寸觀察撫摸過去。
桌上畫符剩的黃紙,毛筆尖幹涸的朱砂,他重新潤了水,點在自己眉心,輕輕閉眼。
“二哥,師父教我的。”少女展着笑臉,提筆點在少年眉心。一點朱砂,讓少年恍如月宮中落凡塵,朱砂平添堕天犯情戒的禁忌感。
少女蹭蹭他的臉,“點了朱砂,能安神,鬼邪不近身,就不會做噩夢了。”
少年紀瑄牽住她的手,順勢把她抱上床,摟在自己枕邊。
“嗯……好多了。”
“筝兒,别走。”
夢裡也别。
他害怕。
“我在呢,傻子。”
素來對他人冷冷淡淡的少女,隻對他常開笑顔,連聲音都異常活潑。少女故意拿了他頭發輕扯,咬了他下巴一口,“你知道……朱砂為什麼能安神嗎……”
少年連日失眠,夢魇中都是鬼怪,反反複複,隻夢見少女向他爬來的殘屍。
閉眼便是,不由渾身一震,将少女摟得更緊。
缺覺的他終于昏昏欲睡,卻死活不肯放手。
“嗯……裡面有重金屬……汞中毒……”
少女捏捏他半邊臉,咯咯笑起來,“是啊,隻有你和我懂,古代人要是有懂這個的就好了,诶你說要是……”
聲音戛然而止。
笑意消失。
少女指尖挑的那縷頭發,被她輕蔑地彈了回去。
表情驟變,如同換了個人。
她拍拍已然熟睡少年的臉,眸中淬了冰般,呼吸沉重。像是凜然殺意,又生生壓住。
“不能殺……現在,還不能。”
冰冷的眼神,漸漸漫出漫長的迷茫。無邊無際。
“好累。”
那伽,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