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薄岚之連連發問,嚴尚書應對不妥,若是周玺起意細查的話,怕是要接連牽扯出更多的事情來。
周玺一直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在衆人來之前他就已經有了決斷。眼下不動如山,隻是接受了薄岚之的建議,借以試探嚴家的反應。
周玺也不是沒有參與過政事堂議事,但他一直是以薄岚之替沈太後發言的觀念去看待,周玺覺得薄岚之在台前的一言一行,都不過是沈太後在暗中指點的結果。
但是今日之事發生突然,薄岚之卻也能應對自如,甚至順便還能推測出嚴家在其中的作用和目的。這顯然不是一個提線木偶能做得到的。
薄岚之這幾年的經曆,應當遠比他所以為的更加辛苦,周玺心裡對她的歉意不禁更深。
可是,眼前薄岚之的一言一行,都讓他感覺像極了沈太後議政時的神情。那是他記憶裡沈太後常常出現的模樣,那種讓他想親近又束手無措的感覺,那種刻在記憶深處的孤獨與無助,立時便籠罩了他全身,讓他忍不住地恐懼起來。
周玺突然生出一種感覺,薄岚之似乎要離他而去了。
可是薄岚之就在他身邊,是他從小到大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就在剛剛,薄岚之還送了她親手織就的帕子給他。
周玺按了按心口,那兩方帕子真實地揣在他懷裡,手下的觸感讓他心裡漸漸踏實下來。
薄岚之這幾年被沈太後管教下來,言行間有些相像也是難免的,有這般做派氣勢,或許隻是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想明白了這一層,周玺心下稍安,但忍不住将目光定在了薄岚之身上。
見周玺沉默地看着她,薄岚之便當做他默許了,一切都按着她自己的想法來了。
“既然事由夏稅而起,那自當讓嚴尚書出面提議。嚴侍中這樣詢問于我,不免有為自家人開脫之嫌吧?”薄岚之笑笑,将事情丢了回去。
“薄女史說笑了,公事面前,何來自家人?”嚴正一臉和藹,罕見地沒有與薄岚之陰陽怪氣。
嚴正是真不想讓薄岚之在繼續問,他原本的打算是趁着今日自己當值,将此事告與周玺,同時讓侄子進宮,二人一明一暗配合着向周玺施壓,促成晚桑的桑稅減免。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明明應當在女學度七夕的薄岚之居然這樣早就回了宮,甚至知道消息也十分及時,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直接講江主事和工部劉尚書都叫了來。
江主事本就與他有過節,遇事至少挑三分,絕對不會順着嚴家的意思來。而且此人對戶部事務通熟,當初嚴正将他拉下也是廢了不少功夫。
誰知道薄岚之一接手戶部就将他調了回來。當時嚴正有心想阻攔,但當時周玺剛剛回宮,他忙于應對。加上薄岚之給江主事的,也不過是個看守國庫的位置,影響不了戶部的大局,嚴正一時大意,沒有對此多加幹涉。誰知道一步失誤,便導緻了今日的計劃受阻。
而工部的劉尚書是實地去過晚桑縣的,嚴家在晚桑的聲望和當地衙門的關系,劉尚書實地修渠的時候,多少都會有所了解。
此人雖不能算是薄岚之提拔起來的,但他能成功上位也離不開薄岚之推動的紡織渠。而且劉尚書混迹官場多年,行事圓滑機敏,不露鋒芒。這樣的前提下,劉尚書與薄岚之公開唱反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這兩人是明日政事堂議事出現都還好,偏偏第一時間出現在周玺面前,讓嚴正實在是無從下手。
還有就是薄岚之本人,她對稅賦賬冊有些了解,但算不上通熟。當時就是看出了這一點,嚴正才沒有直接反對紡織渠,而是借機在紡織渠和絲稅的稅賦上做文章。
但令嚴正擔心的是,紡織渠修成之後,薄岚之是利用女學去各地教授建造水力織機的。女學那邊的情況不會經過政事堂,嚴正能掌握的消息有限,他一時也難以确定薄岚之對晚桑的情況到底了解了幾分。
看薄岚之今日的态度,隻怕當時女學并不隻是去造了織機。
嚴尚書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剛才他是言行失當了。他想按照與嚴正說好的那樣來,隻是江主事在一旁,他能糊弄住周玺也糊弄不了江主事。更何況這裡還站着一個薄岚之。
“嚴尚書?”周玺見他遲遲不語,不禁出聲再問一次。
這話無意中也是在表态,周玺今日全程都是在由着薄岚之行事,嚴正表情未變,目光在兩人間逡巡了幾個來回。
“如果嚴尚書拿不出方案,那便一切都不改,晚桑的稅賦一切照常,稻稅一分都不可少!”薄岚之的目光在嚴氏叔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轉到周玺那裡,“但是考慮晚桑的實際情況,可以延緩一個月的繳稅期,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這恐怕不妥。”嚴尚書眼見周玺似有同意之意,連忙阻攔道,“百姓本就苦于稻稅,如果此番朝廷仍是不改,恐怕民怨蔓延開來,就不隻是堵衙門這麼簡單了。”
“如果要改稻稅,那是隻改晚桑一個縣嗎?”薄岚之問。
“事情發生于晚桑縣,自然是要改動那裡的。”嚴尚書含混道。
“如果一鬧事便可換來賦稅減免,那這天下以千百計的郡縣衙署怕不是都要被百姓圍堵住了。”薄岚之看着嚴尚書,“到時嚴尚書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嚴尚書答不上來,這不是他預計的議事方向。
“西北要重建驿站,江南要維護河堤,年底還要開始運河清淤,紡織渠還希望能增修,軍中也在上書讨要增加軍費……這處處都是用錢的地方,你這個戶部尚書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減免二字,嚴尚書這下是真的說不出口了。
薄岚之一笑,道:“既然嚴尚書毫無頭緒,那我給你個方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