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為什麼沒能實現漢禾記得很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才對生氣時臉會不會泛紅,或者說斐言臉紅究竟是不是因為生氣感到些許搖擺不定。
如今的她可不是當初那個沒見識的小水精,她是一方河伯,親眼見過數起凡人們怒火中燒争吵打鬥不流血不罷休的真實案例——知道憤怒達到一定程度時的确會引起面色猶如充血般漲紅的狀況,這是無意識的正常反應。
但……斐言和那些人不太一樣。
首先,他不是人,不能完全以人作參考;其次,他兩瓣臉頰充其量隻有初生的桃子那麼紅,水霧朦胧模模糊糊的一丁點,像她情急之下臆想出的幻覺;最後,憑她對他的了解和一關靈敏的直覺,比起生氣,他好像更難為情和幽怨。
幽怨可以理解,難為情就有些令人費解了,她翻來覆去想了大半宿都不懂——
就像現在她也不是很懂自己怎麼會在上司莅臨指導的第二天直接睡過頭,并且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和來扣門喊她起床的這位上司無語對望。
尴尬得要了大命。
下一步該直接遞辭呈還是反手關門蒙混過關?
……這二選一還真是該死的似曾相識。
漢禾不自在地咳咳嗓子,腦中滴溜溜絞腦汁,正要效仿以前那樣先發制人反客為主,斐言卻像吃一塹長一智似的,沒給她機會,先道:“剛醒?”
漢禾:“……嗯、嗯。”
斐言:“理由。”
……睡過頭還需要什麼理由,睡着沒醒就過了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睡懶覺的習慣!
“沒有?”斐言又問。
在想了在想了,别催!
漢禾暫時還不想背着小包袱灰溜溜走人,所以千辛萬苦搜腸刮肚一番,努力迎上斐言審視的視線,輕聲細語道:“其實是因為……小仙昨日太過憂心大人初來乍到夜裡睡不舒坦,于是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以至于現下竟如此失态,驚擾大人,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睡得可好?需要用早膳嗎?”
她自認情态切換自如,十分流暢地從懊惱到敬慕再到谄媚,技藝純熟得比當年上了好幾個台階,雖然話術仍有待改進,但瑕不掩瑜,大體還是單純誠懇地傳達出了一種恭謹有禮的關懷之意。
遺憾的是斐言并不買賬。
“憂心我?”
他立在門外,反問,語氣要多寡淡有多寡淡。
漢禾心頭一顫,艱難道:“嗯……”
斐言又問:“難以入眠?”
“……嗯,嗯。”
斐言像終于撕開疏離的面具一般,罕有地嗤笑了一聲。
很短很輕,但漢禾聽得很清楚,甚至覺得有些铿锵有力,震得她胸口咯噔兩下,嘴角本就快要端不住的弧度細微地抖了抖:“大人不信?”
斐言:“嗯,不信。”
漢禾:“……”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幹脆。
好歹看在是舊識的份上猶豫兩秒嗎!
“沒有别的了?”
又又又來,你是不是就隻會問“别的”“别的”?
“……沒了。”漢禾小小的腦袋裡腦汁有限,一滴多的都沒了,沮喪地觑一下斐言,認命道,“小仙錯了,小仙對不起您,小仙馬上就開始工作,明天保證不……”
“你要這副模樣工作?”斐言忽然打斷。
漢禾上下看了看自己,寝衣松垮垮皺巴巴,頭發這一绺那一绺,再看斐言,冠正領齊,一身鴉青颀長挺立,無論是長官氣質還是仙人氣質都屬上上乘,雅直和淡,肅而不寒,眉宇間淡淡一股斯文的書卷氣更是錦上添花。
難怪除了蟬聯天宮工作之星外還能多年穩居“最想嫁男仙榜”第三位,僅次于風流多情四方皆知己的太子殿下、英武俊秀但腼腆純情的雷神大人之下。
才貌雙全,能力出衆,各方面都優秀到鮮少可有人一争高低。
百年難遇,萬裡挑一——
原來那真的是一段緣分,一段被她偶然擦過肩膀、如一場幻夢驟然逝去的不該有的因緣。
于她無意,于他無益。
李斐言不是李斐言,風隻吹過河,而不會降落。
河面短暫的漣漪也隻需要時間來消磨。
大概就是一個月。
冥冥而來的這一月,和從前未滿那一月,吻合重疊,兩相消抵,是定數,也是天意。
由她補上對他虧欠的歉意,将他們推回各自的路,畫下圓點,劃開溝壑,再也不要為某一時刻意外交錯的回憶而煩惱、負累、困囿。
一個月,并不長。
不過是他們茫茫壽數中的一個擡眼、一個低眉,刹那之間。
漢禾當着斐言的面麻利地捏了個訣換衣裳時這麼想。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天真了。
“你說什麼??”漢禾停下上浮的動作,大驚失色扯住斐言的衣袖,“每日固定工作四個時辰,今早耽誤的算作遲到所以晚上得補齊?以後再遲到還要在補齊的基礎上多累加一刻?”
你瘋了吧——這半句她拼了老命才強忍住卡在喉嚨眼兒裡沒脫口而出噴斐言臉上。
這完全、肯定、絕對就是加班啊!
而且還是沒有補貼沒有福利、隻有惡鬼上司如影随形的壓榨式加班!
别說一個月,三天她都不想幹!
大約是看她抗拒恐慌的神色太明顯或者太可笑,斐言大發慈悲颔首時竟有幾分破天荒的緩和:“不錯。”
漢禾想起當初入職時的職位說明,吞口唾沫,強作鎮定維護自己的權益:“我、我記得河伯不限制每日工作時長,隻要每月按時交報告、不違規違紀就……就可以的?”
斐言沒有立刻回答,而往下瞥了眼被死死攥住的袖角,白皙的手指在暗色的軟料上分外顯眼,和他曾經見過的腳面一樣,無辜,坦然,無端勾着他視線不放。
和漢禾本身一樣。
總是那麼理所當然、順理成章——
所以他才會被她那句發狠的、别扭的請求欺騙。
他以為他們做了約定,以為那是對彼此的挽留。
事實卻是,他一個人一時恍惚,自作多情。
對,那時他是人。
現在他不是了。
他不會一再犯錯。
“特殊時期,特殊辦法。”斐言斂下睫,再睜開後望向别處,一并沉了沉嗓音,“若你能提前完成報告,自然提前結束。”
“……”漢禾默默放開了手。
提前完成?
那不如直接卸了她的職換個仙來更快。
“别再耽擱。”
斐言像是不滿她的怔愣和傻氣,提醒一句,而後撫過袖口輕微的褶皺,側身繼續浮向岸上。
漢禾瞅着那熟悉中又帶些陌生的背影,什麼補償虧欠順從聽話的念頭全抛到九霄雲外,不爽地道:“大騙子,大騙子,天下第一大騙子,都怪你……”
“什麼?”
漢禾:“……!”
你好端端回頭幹啥?!
漢禾心髒驟停,嘴張到一半還沒罵完,費了老大勁扭回口型,結巴道:“什、什麼?”
斐言不止回頭,沉下退進了一些,“你剛才說的。”
“我沒說什麼……”漢禾想裝傻充愣,無奈斐言眼神有如實質,盯得她頭皮發緊,仿佛她隻要再說一句謊話就當場把她生吞活剝、扒皮抽筋,她隻好在心裡哭天搶地,面上竭力作嚴肅狀,狡辯,“我說您聽錯了,您信麼?”
斐言冷冷道:“重複一遍我聽聽。”
漢禾:“我說您容貌好,身材妙,人品過硬能力強,三界優秀大榜樣,棒棒棒。”
一條魚晃着尾巴遊過。
斐言顯然不感動。
所以漢禾也不敢動。
她隻敢嗫嚅嗫嚅嘴唇:“大人還……還需要再聽一遍嗎?”
斐言不置可否,問:“覺得押韻?”
漢禾縮着肩膀,謙虛道:“嗯……那什麼,還行吧。”
她這種懶鬼能開動腦筋即興發揮編出這麼一段胡吹亂頌的順口溜真的算很行很行了。
斐言呵或者哼了一聲,像不屑又像氣的,吓得漢禾手臂上不存在的汗毛倒豎三尺高。
然而不等她識時務地鞠躬道歉三步走,斐言凝眉繃唇深深橫來一眼,情緒不明,接着似笑非笑一甩袖,浮走了。
速度比先前快一倍,宛如箭矢離弦而出。
漢禾:“……”這麼輕易逃過一劫?
不應該啊。
有蹊跷。
難道是按兵不動等着後面給她使絆子?還是等她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幹完加完這整個月的班再一聲不吭一文不發開除她?
漢禾摸不準斐言的心思,嗓子眼兒那口氣一會兒松一會兒提,咬咬牙緊趕慢趕追上去:“大人,大人——等等我啊!”
大人沒等她,不但沒等,之後上了岸進了村,也沒再同她說過一句話。
河伯的工作内容不僅是觀察記錄轄域水流狀況、靈氣含量、精怪活動、天時地氣,一旦有異立時處理并上報,還包括維護人水關系,确保人類與河流和平共處,互利互益,做到一水惠百代,千秋如一日的良性循環發展。
為此,所負責轄域内有村鎮城存在的河伯就不得不與人産生往來。
至于往來的方式,職位要求和崗前培訓中并沒有硬性規定,各個河伯根據轄域大小、人口數量還有性格習慣不同而做法不一。
漢禾選擇的是假扮商人混入其中。
最初她擔心以孤身女子的形象入村容易招人閑話,不好打入内部收集信息,于是變換成了一位青年男商的模樣,而且每隔幾年便幻化得更滄桑一些,待到五六十左右,順理成章變成男商的女兒,再從男商的女兒變成男商的外孫……如此循環,總之每個新身份都是男商的後人,和每代村民都維持着十分和諧的關系,時不時帶點兒禮談會兒天,勸勸架幫幫忙,即使偶爾兩手空空拜訪也不會被三言兩語趕出來。
不過以往她都是每月下旬才來,這次月初就來了,免不了要解釋一番。
尤其是還帶了個相貌非凡的陌生面孔。
不少和漢禾交情不錯的大爺大嬸脫口就來:“這小夥子俊,是小禾你相公啊?”
“不是不是,是走商路上認識的朋友。”
這便宜相公漢禾可不能要,也要不起,所以一路逢人就否認,毫不拖泥帶水含糊其辭,不光如此,還機制地岔開話題跟一堆男女老少唠嗑談笑,勤勤懇懇完成工作,避免他們再次盯上斐言語出驚人。
畢竟神仙不能肆意傷害凡人,最後受苦受難的隻會是她。
再者,斐言那張糟糕的臉色也實在不能更糟糕了。
雖然神情看來與之前并無多大差異,但無論漢禾進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隻是一語不發落後兩步跟着,像一樽怒目冰雕,死闆死寂死氣沉沉,平白吓退好幾個想上前黏住漢禾的小孩。
仿佛除了他監督的職責所需,其他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漢禾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這不是有蹊跷,這是冷戰,赤裸裸的冷戰啊。
冷得過路的空氣都飕飕地刮。
她倒不是沒處理過冷戰,甚至自覺挺得心應手,村裡不少夫妻鬧矛盾要麼熱戰要麼冷戰,兩種事态的解決方法她都深有經驗,熱戰暫且不提,冷戰麼,一般要找準源頭,再靠促膝長談和甜言蜜語雙管齊下,各個擊破,不出三日就能化解僵局。
可人家那是夫妻。
上下級該怎麼搞?
特别是得罪了上級的下級該怎麼和以嚴厲正經著稱的模範上級搞?
漢禾發誓這絕對是她成精以來用腦最多最狠的一日,從睜眼開始就沒休息過,關鍵還最沒用,上策中策下策統統想不出來——斐言比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所有妖怪人神都難伺候。
如果能平安度過這個月,她一定要暗戳戳去天宮小報匿名投稿,建議他們搞個“天宮毛病最多排行榜”,她絕對不遺餘力不分晝夜幫斐言刷上榜首奪冠,給他向來争先逐優的仙生再添一筆輝煌戰績。
就是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到那天。
……還是工作為重。
漢禾搖搖頭收斂思緒,敲下最後一戶門,揚聲喊:“霍嬸子,是我來啦。”
門很快打開,霍大嬸有些福态,神色和動作卻爽利精神,見到漢禾一笑:“不是一月來一次?這離上回才沒過多少時候……這位貴人是?”
斐言沒着布衣,但式樣也不奢華,實在是通身氣派太惹眼,橫看豎看都不普通,不怪别人小心翼翼稱呼“貴人”。
漢禾搬出前頭已經介紹過無數遍的說辭:“嬸子别拘禮,他不是哪門子貴人,是我這次出遠門路上認識的朋友,也是行商的,同我差不多大,他姓李,您叫他小李就成。”
“喲,和你一個姓啊?”霍大嬸奇道。
漢禾愣了愣,随後從眼皮到腳趾一個激靈:“……!”
糟,順嘴了!
她完全沒想起這茬!
怎麼辦,還能改認哥哥或者改個姓嗎?
——好像都不行啊!!
漢禾欲哭無淚,直想呼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讓你當初非得搞化名,不但要搞,還懶懶懶作作作,那麼多姓氏不選非選這個,現在報應來了,被“主人”當場捉“贓”!
霍大嬸見她半晌不說話,疑道:“咋啦?一個姓不是挺巧?”
漢禾也不能說這巧合不要也罷,僵着笑磕磕絆絆附和:“啊、哈哈……是,是巧合,就是巧合,我當初聽到的時候也吓一跳呢。”
霍大嬸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是嗎,巧就是緣分,非親非故有這種緣分不容易的,得把握住喽。”
她最後一句沖漢禾笑,像在隐晦地提示,漢禾神經高度緊繃,當即明白過來,想辯解,又聽霍大嬸熱情道:“别愣着,進來坐,正好我在弄午飯,一起吃。”
“……”放在往常漢禾肯定是要答應的,可現在她不敢——紮在背上的視線太可怕了!
沒錯,斐言凝肅許久沒理睬周遭的目光忽然濃縮翻倍般威力十足地聚了過來,盯得她直冒冷汗,誇張地說裡衣都要給她浸濕了。
漢禾暗暗惋惜錯失一頓人間美味,又想,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不就跟你、呸,跟那誰一個姓嗎,天下姓這個的多了去了,不是你獨一份,别搞得像我強占了你李家族譜似的。
想歸想,漢禾到底不敢當着斐言的面這麼說,不僅是礙于斐言的威嚴,還因為她……有點心虛。
“不了嬸子,我們……”
漢禾不希望斐言追問,壓着心裡咚咚不停的打鼓聲,正要婉拒霍大嬸的邀請,不料一道清淩淩的答複毫無預兆地先她一步響起:“叨擾了,多謝。”
五個字,簡短有禮,一錘定音。
斐言就那麼往前踏了一步。
漢禾呆若木雞。
但已經表态的上司進院前特意偏頭看她一眼,她再想逃避也無計可施,隻好硬着頭皮跟上,然後賴着霍大嬸縮進竈房,美其名曰“不好白蹭吃喝,幫忙打下手”,實則為了可恥地逃避“審問”。
出乎意料,斐言沒阻止,沒囑咐,獨成一幅畫似的坐在院裡喝水。
漢禾不懂了,不懂他為什麼要留下,又為什麼不提溜她過去老實交代,于是一邊發愁一邊悄悄透過窗紙朝外瞟,心不在焉地揪掉好幾片鮮嫩的菜葉。
“姑奶奶,你再揪咱中午就隻能吃白米了。”霍大嬸笑她,“想出去陪着就去,光靠眼睛看可套不着如意郎君。”
“誰說我……”漢禾回神反駁,一開口卻又覺得根本說不清,指不定越描越黑,便唔唔嗯嗯幾下,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霍大嬸以為她不好意思,也往外瞅:“腳下三段骨,面上五分性,我看小李不錯,人俊,估摸脾氣也不差。”
“才不是,他……”
漢禾腦袋陡然空白,他什麼呢?脾氣不好嗎?
縱然她與李斐言隻如昙花一現那樣相識過一場,與斐言更談不上相交很深,但就像當初她相信李斐言能榜上有名,她也相信斐言的性格并不差,甚至大概與李斐言相差無幾,除了嚴肅正經像個老古闆外,不動怒,不會任意叱罵,沒有下三濫的癖好習慣,待人平正,處事有度,還有些接觸愈久才愈發有所覺察的體貼溫和。
他的壞脾氣不多見。可她見過。
都是因她而起。
盡管如此……
“不是什麼?”霍大嬸又調笑着問。
漢禾覺得喉嚨中哽住一根刺,無法繼續大發議論,片刻,再一次飛快地掠過窗紙外那道模糊的身影,垂下頭,“沒什麼,他……的确挺好的。”
她說得很低很低,仿佛不曾張開唇、不曾吐出一個字,不希望被外面那個耳朵尖的誰聽見了而來刨根問底,卻又似乎不甘心無人聽聞,每個音都咬得很慢,希冀可以留下痕迹,因為這是她許久之前就在心中承認過的事實。
于是她自己聽見了,霍大嬸也聽得清晰。
“這有什麼可害臊,咱小地方不比你們金貴的人家講究,姑娘有了心上人是喜事,對我一個外人都說不出口,将來怎麼暗示人家登門提親?晚了被别家女子搶走,悔青肚腸也沒用了。”
霍大嬸唠唠叨叨,沒有催促責備的意味,更多是慈愛,漢禾聽着,默默不語,擇完菜又去看柴火,添一點或少一點,熱氣裹着煙塵在她額上熏出一層薄汗,她沒管,手指無意識磨着裙衫。
她不想再想斐言,可由不得她不想,這燒火的技巧還是當年李斐言教她的。
他還教了她如何打魚,如何研墨,如何把米糕做成圓墩墩的一個。雖然都隻是口述,他們并沒有機會一起做。
做人時他懂得很多,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前路如青雲直上,做仙時也不遑多讓,業績美名樣樣不缺。
不論李斐言還是斐言,終究都是他,一副皮囊、一顆心,都很好。
她才是騙子。
有沒有夜明珠她都希望他回來。
那顆夜明珠她很喜歡,不嫌棄,沒有扔,現在大約正透過她床榻上枕被的空隙發着瑩瑩的光潤,百年如一。
她願意和他一起去京城,想穿他說的京城綢緞莊才有賣的流光潋滟的新衣裳,想跟他肩并肩從街頭走過巷尾,還想——
或許某日清晨或黃昏,他真會以十顆夜明珠為聘,向她提親。
而她的答複……
事到如今,這些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斐言想要的,她能給的,隻剩下寥寥幾句空乏枯澀的話,無味又無用。
飯後漢禾和斐言沒有多留,斐言全程沒有提出要求或主動出聲詢問,以至于漢禾仍沒猜透他莫名其妙答應這頓飯的緣由。
兩人給霍大嬸道謝,要轉身時霍大嬸卻忽然拉住漢禾,比平日稍微壓着聲量,仿佛要說些私密的叮囑,但實際并沒刻意回避斐言,據漢禾估算,隔着這麼點距離,大約夠斐言把每個字都收入耳中。
“小禾,嬸子沒孩子,今天給你賣個老。人就這一輩子,難得遇上誰、喜歡誰,得珍惜,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福氣,不到最後先放棄了,将來準會後悔……我家那口子走了七八年,我就恨當初沒早點嫁給他,不然興許現在不會一個人待在這院子裡過活。嬸子不清楚你和小李有什麼事,但嬸子是過來人,瞅得出你倆對對方都有那麼個意思,有矛盾就盡早解決,别把情分磨沒了,拖成禍根……幾年了,第一次見你悶頭嚼飯不說話,你别怪嬸子多嘴。”
漢禾當然不會怪霍大嬸,如果她真是人,大概會覺得霍大嬸這番好心都是從生命颠簸中體悟總結的肺腑之談,值得稱一句樸實無華的大智慧,而且與李斐言曾對她說的那些話類似,勸人知年惜歲,步步拾路去,莫待老來憶,看取枝頭花。
可惜,她不是。
她和他沒多少情分,卻都有太多的日子,所有與時間有關的道理對他們本就是荒唐詞、妄言書。
——既然知道,那她以前怎麼就一時想不開信了呢?
漢禾和遇見的村民道别,徹底離開村子之後,慢慢觑向斜前方,斐言走在她斜前方半步,她能看見一點他的側顔,薄唇輕抿,眼睫略垂,似乎正在思考什麼。
漢禾也在思考。
是因為臉?
她色迷心竅所以暈頭轉向失了智?
要早知今日,她絕對不報考這勞什子仙官,放着家裡寬敞闊亮花草遍野的河不住,跑到這偏門僻地來寫報告搞管理、還得花精力和凡人協作溝通聯絡感情?嫌自己過得太舒坦了嗎?
見鬼的“生的真實”,她能優哉遊哉躺着數星星為什麼要累死累活出門務工?
誠然,這些年下來她确實找到了幾分身為河伯的自豪喜悅,甚至看着馥水好好地滋養哺育了周圍十裡八鄉的千百生靈,更生出了一股奇異的歸屬感和成就感,但是、但是……
前提條件是不加班!
加班隻能證明“死”的真實!
照這樣不到兩個時辰溜一個村的效率,她今天少說還得再去兩個,嘴皮子都要聊破!
漢禾後悔了,頓覺胸口煩悶更上一層樓,埋着頭又落後一些,再次小聲嘀咕:“騙子。”
騙子騙子騙子。
一根同源,李斐言說的話做的事,至少有一半責任得算在斐言頭上,她勉強把前面那個“大”字去掉……
斐言停住了。
漢禾啪一下黏上嘴:“……”
斐言一點一點回頭,接着整個身體轉過來,似乎笑了,又似乎氣極到無可奈何,眉眼中有一瞬易碎的扭曲:“我是騙子?”
“第二次了,漢禾。”他又說。
第二次就第二次,這麼記仇,數着次數要強調什麼,事不過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