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凡帶來的那個沒有試聽就直接簽署協議的同學,占據了她周末的最後兩個半小時,嘉行抱着帆布包,坐在緊鄰駕駛位的橫排座椅上,随着行進的車身搖搖晃晃。
夜幕已合,明晃晃的路燈下,哪條道上都是往學校方向行進的大部隊,車流中明明滅滅的紅色尾燈,間或着街邊高大亮眼的電子屏光,從半開的車窗投在閉眼養神的女孩兒背後,隐約勾勒出一個剪影的頭像輪廓,偶因慣性,狹長的公交車裡,滿滿當當的同齡學生創造出獨特的光斑,打在五顔六色的校服上,得以讓人窺見一小塊兒細膩的紡織纖維,此起彼伏的校園話題,張揚的青春形态各異,市中心每停下一站,都能聽到有人扯着嗓子喊,“師傅等等我家孩子”、“不行了,等下一趟的吧”、“往後擠擠就上去了”……因為隔了太多人,所以這些話送進耳朵裡的時候,往往不真切到令人恍惚。
呼嘯的寒風、斑駁的樹影、混雜的氣味、交織的音樂……到處都熱鬧哄哄,仿佛大家合力參演了一部社會主題的舞台小品,每個人都擁有着獨特的主角光環,同時又都是其他主體的後景道具。
怎樣能算一個理想化的學生呢?
身前兩個女孩兒正喋喋不休地吐槽經曆過的那些奇葩老師們,順着她們的話題,被圍在最邊側的嘉行突然想。
首先要境遇不順。知識技巧的獲取與更新也好,觀念結構的形成與重建也好,太順利的人生總歸少些意趣。
蘇東坡黃州突圍,王守仁龍場悟道,孟子寫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很有趣的是,心理學家将這一前提描述為混沌,混沌就是太極裡的“陰”,混沌才能凸顯意外,意外才能重塑認知。縱觀藝術史,仿佛大家也有一種共識,即苦難是偉大作品的靈感源泉。
其次要道德努力。
耶稣接受犧牲并主動獻祭,當你對迦利上供,她便灑下仁慈,這就是交易,對吧?
攀登自我的人生殿堂時,“是”與“應是”中間,鴻溝是“發展階段論”,嘉行企圖讓他們明白這一點,人類無時無刻不在與現實讨價還價:我願意以今日的舒适,交換明日的優勢,想想吧,你在做自己命運的莊,這簡直酷斃了不是嗎?
因此她的三個學生中,莫凡最是好啟蒙。
構成主義者談終極事實,皮亞傑認為真正沒有改變的,是人們産出事實的方式,而非事實本身。因而普通人年歲愈長,成蒙愈深,與之相反,童蒙易明,“我什麼都不懂,因此老師說什麼我都聽”,一個亟待填滿的玻璃瓶,厚壁中空,沒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從輸入到輸出阻力都極小,發展功率自然接近無限高;
或許相對幸福的原生家庭,都會似有若無地驕縱着女性性格裡天真單純的喜人一面。郭暖,這樣冒着粉紅泡泡的一個小孩兒,不怕人、玩兒心重,整日間想着撩貓逗狗,想偷懶又愛闖禍,更是隻能順毛摸,明明向往天南海北,卻要人時時拿胡蘿蔔吊着哄着,才肯拖拖拉拉走上那麼一小段路,唧唧喳喳的一隻彩鳥,心裡裝了太多好玩兒的東西,所以即便整日撲扇着翅膀,沉甸甸地也隻能保持着現狀;
孫嘉楊呢,富足的物質和家庭教育,把這個男生喂養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漂亮,牙齒堅白、笑眼驕慵,總喜歡對視又奇異地不惹人厭惡,年紀小小,待人接物卻有一種從容的成熟,無疑遺傳了經商家族的優秀基因,他有一雙天生分得清好歹的眼睛,和一顆時刻在觀望現狀衡量利弊的大腦,一手獨攬的慷慨,隻信自己的判斷,識時務又肯深耕,這樣的學生,有時是再省力不過的教學對象了。
馬不停蹄趕到教室,嘉行先喝一口班長大人上供的冰可樂壓壓惡心,随即叼起桌面上尚有熱氣的菜煎餅,打開粥蓋,膠質濃稠的銀耳雪梨羹散發出清甜的香氣,搭配着同桌翻上天的白眼,嘉行幸福地搖搖頭,隻好投桃報李,不辭辛苦地親自給幾人送了一趟為她們量身定制的期末大禮包,好巧不巧,恰恰趕在鈴響的前幾秒。
第一個晚修是不許大聲說話的,且不管顔悅和小梨被鈴聲壓下去的起身,也不管她們周圍明裡暗裡的好奇心,嘉行把最後一張教學表收起來,突然感到外套下擺有些緊,以為是被椅子縫隙纏住,她單手揪住口袋提了提,結果仍然往下墜,低頭一看,一個小刺頭下是一張熟悉的臉,咧着嘴沖她笑,“秦姐,作業~”無聲的唇語。
嘉行下意識看向講台,老爺子兩耳不聞窗外事,環着罐頭瓶嚼茶葉,她又看回來,萬鵬把食指抵到唇邊,把所有課時練收拾出來遞給他,想了想,翻開最上邊的首頁寫下幾個字,然後就看到原本高大的身體,大腿小腿彎成直角,蹲着身子一點點壓着前腳掌行進。
嘉行松着下巴強忍笑意,瞬間聯想到她在國家大劇院看的《扈三娘》,矮腳虎王英。這在行當裡叫什麼來的,哦,京劇醜角的“矮子功”,還是半矮子步那種。
坐他附近的男生個個支楞着腦袋,翹首以盼,剛路過李馨就被抽走兩本,萬鵬索性撅起屁股把作業護在懷裡,剛摸上椅子,先一步上桌的作業本就被瓜分殆盡,萬鵬小聲唾罵着這群牲口,扯過同桌搶到的那冊壓在三八線中間,一邊抄一邊贊揚自己這為了補作業而排除萬難、甘冒風險的不屈精神,可歌可泣啊可歌可泣!
他們原本傳的求助紙條,眼睜睜就快到秦姐手上,誰知道她旁邊那個王什麼來的,看就看吧,還直接丢到桌兜裡面,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傳達消息,他們沒辦法了才慫恿萬鵬直接突上去。
大家一氣補完作業,鈴聲才悠哉悠哉響起,老爺子慢吞吞走出前門兒,各科課代表小蝴蝶一樣,飛前飛後地宣告采作業,熱火朝天的教室裡,此起彼伏的哀嚎和讨饒,“等等等等!”
“馬上馬上!”
“給我看看!”
有經驗的知道越後排的作業越難收,所以也不急,踱着步談天說地。
“沒有錯題分析。”有人抱着球路過她,重複那句她寫在扉頁上的話。
“那可不是,年級第一不和你吹!”這次他們幾個有了大佬的庇護,作業往課桌上一撂,勾肩搭背的就要往操場跑。
“秦姐牛逼!”赤裸裸的炫耀,别的不說,今晚他還催上前排的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