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是在十八歲那年認識的李螢心,那年李螢心二十一,七年過去了,歲月把這塊水晶淘洗得更加溫潤。
此刻俞沅看着水晶熟睡的面龐,依然能想象這張臉上更明媚恣意的笑容是什麼樣的。他的整個大學時代,水晶對他從不吝啬笑容,有時隻是翹起一點狡黠的弧度,更多的時候是不在意形象的哈哈大笑,眼睛會擠在一起,嘴角咧得很開。
笑點很低,很愛笑,說什麼都會笑,有時笑太猛了,李螢心還會眯着眼拍拍自己胸口說“笑得好累”,自然地倒到身邊的人身上——李螢心那時候還挺喜歡和朋友們勾肩搭背摟抱貼貼,這讓俞沅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養過的小狗,隻要人的手從狗身上離開,小狗就會仰起頭用濕漉漉的鼻子拱人的手心,拱到人重新開始撫摸小狗毛茸茸暖呼呼的腦袋和身軀為止。
這和俞沅很不相同,俞沅絕對不會主動和别人有什麼肢體接觸。但俞沅觀察到李螢心有這樣的特征以後,一聲不吭地在更多時間裡占據了李螢心身邊的位置,這樣當李螢心想靠着誰時,想把手搭在誰肩上時,隻能就近地把這些動作施加到他身上。
但他自己是從來不會反過來對李螢心做這些動作的,他覺得自己像一棵樹,雀鳥會停在他的枝頭,他無法反過來對他的來客做什麼,頂多隻是随着風發出一些沙沙聲。
不論如何,感謝這樣的笑容和溫熱的相觸降臨到了他身邊。
在和李螢心相遇之前,俞沅很少有這種被笑容包圍的時刻。他的事情說來容易掃人興,一般他也懶得提起。簡而言之,他是他爸搞婚外情的産物,本來養在外面,結果他媽早早死了,他被接了回去,他爸原配是個很好的人,都這樣了也沒虧待他,吃穿用度從來沒短過他的。
不過也就這樣了,任何家庭溫馨時刻從來都與他無緣——當然他這樣的孩子也不應該奢求這些,能被寬宏大量地給予一方屋檐,能有口飯吃,已經是他極大的幸運。
他常常愧疚,他是無辜的,但他的血脈不是。為了抵消這種愧疚感,他在家裡除非必要,幾乎不出現在人前,主動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依然是為了抵消這種愧疚感,更坦誠地說,也為了不再在别人其樂融融的家裡顯得格格不入,他上高中以後就離開家在學校住宿,後來跑到更遠的地方上大學,自食其力地生活。
然後他遇到了李螢心。
那天俞沅會去搭話純屬意外,下了課看到操場邊有樂隊在搞快閃演出,他停下來聽了會兒,他不懂用專業的角度怎麼點評,演奏聽起來還可以,抱着吉他的歌手唱得也就算能聽,但是抛開唱的人,曲子本身很好聽,他想去問問原唱是誰,唱的什麼歌。
其實他覺得演的那每一首都好聽,但不好意思每一首都問,隻問了第二首叫什麼。正蹲着理那一堆樂器的線的學長茫茫然轉過來,好像不知道他在問哪一首。
俞沅想了想,剛才那段副歌令人印象深刻,他哼了幾句,幾乎是馬上,他看見學長倏然睜大的眼裡閃爍着某種光芒。
——他好激動啊,他拿手機出來要加我的時候手都在抖,可是為什麼呢?因為我嗎?好奇怪啊。
後來俞沅知道了,歌不是翻唱别人的,是學長自己寫的,好厲害。
學長還想讓他當他們樂隊的主唱。
他唱歌好聽嗎?不知道,因為沒給别人唱過也就沒人這樣誇過,自己聽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别。但學長一副撿到寶的樣子——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學長的行為甚至讓他難堪,盡管客觀來說就是如此。
他不答應純粹是因為覺得自己不能勝任,沒有任何端着的意思。他從來沒學過音樂,去過一次在KTV裡的同學聚會,也隻是坐在角落裡看别人唱,和大家都不怎麼熟,甚至來提醒他點歌的人都沒有。也沒有辦法想象站在一堆陌生人面前被人凝視是什麼樣子,說不定根本開不了口,怎麼可能唱。
學長非常執着,為了讓他來,做了很多額外的事,生活學習上照顧他,找到空就要纏着他。那陣子俞沅收到的贊揚和笑容比人生前十八年遇到的加起來還要多,那個時候俞沅還是不相信自己真在唱歌上有什麼特殊的才能,隻是有一天忽然想清楚一件事,世界上肯定會有更适合站在台上唱歌的人,如果讓學長遇到了更合适的人選……
……他也會這樣對着别人展顔吧。
不想去唱歌,但比起這個,更不想讓李螢心去找别人。雖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想。
懷着這樣的不安,俞沅終于跟着李螢心和樂隊一起排練,繼而站到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