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就沒有什麼長存不滅的感情。”甯無歌道,“就算是男女愛侶,愛到情深,便也會生出恨意。我以前曾聽過什麼‘久病床前無孝子’的話,大約不是騙人的。”
她顯然對西山城主和姜雲的這一筆糊塗賬毫無興趣,返身欲走,想了想,又從懷中擎出一物,“喬睨的事情一出,孔雀樓是不能再回去了,你先和我走吧。”
說着,虛晃一招,五指緩緩往祁念臉上按落,她在等他避讓,魔界零零總總快百萬人口,哪怕是三歲小兒都知道,不要叫人随随便便地把什麼東西按在你的臉上。但祁念沒有避讓,一閃念間,那張人皮面具已經嚴絲合縫地貼在他的臉上,像水波一樣輕輕一蕩,她轉過身,殊無情意,“我還有要事,你先到我房裡去。遇到有人查問,就說是我甯無歌叫你來的,他們便一定會放你進去。”
“你還要去辦什麼事?”祁念問道,呂秋泓給的人皮面具果然不是凡物,神族的做工也的确精良,現在,他看起來隻與從前有五分相似了,但說話做表情,竟然一點破綻都沒有。
“和你沒多大關系。”甯無歌避而不答,将腰牌遞給他,轉身向外行去,“那個面具你一會先取下來,等過了守門人那關再帶上。别讓他計算進出人數,瞧出什麼不對來。”
祁念依言行事,他做事一向仔細謹慎,就算甯無歌沒有提點這幾句話,也決計不會露出什麼破綻來。他出了魔界地牢,尋了一個偏僻之處将人皮面具貼着臉帶上,心裡想着甯無歌忽冷忽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正是因為這份忽冷忽熱,她才顯得魅力非常。他一面笑話自己竟被如此簡單的若即若離所誘,一面卻不由自主地想着她去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能回來,這般分心二用,竟然一點也不費力氣,反倒輕車熟路。這樣想着,已經穿過燈火繁華的長街,走到了白羽衛分部門前。
此刻天色已近黃昏,天邊金邊火紅的火燒雲低垂,壓着藍紫色的天幕,夕陽乘着最後時刻在黑山上放着光芒,此處的白羽衛們已經點燃了火把,開始商量晚上交班的事宜了。祁念向守衛打了個招呼,遞上了甯無歌的腰牌,便自然而然地進到了院子裡。他也不急着直接去找甯無歌的房間,隻是若無其事地四下轉了轉,在心中勾勒出一張院子的平面圖,又算了算此處分局的居住人數和交班時間。
這一切都非他刻意為之,而是腦中自然而然地便這樣想了,這樣做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都差不多已經要算完了。祁念忍不住在心中一歎,想道,“我從前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他走到了一段長廊的末尾,卻突然聽見哎喲一聲,撞上一名紫衣少女。祁念認得,這是總是跟在甯無歌身後,像條小尾巴似的離離。他見過離離一次,對她的印象主要在于她對除甯無歌以外的人冷若冰霜,默不作聲,祁念于是便也目不斜視,說了一聲抱歉,決心同她擦肩而過。
“等等!”這回,卻是離離先叫住了他,她返身轉步,眼睛上下打量了祁念一番,“你是什麼人?我從沒在這裡見過你。”
若要因為離離寡言,便以為她隻是個跟班型人物,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她年紀輕輕便同甯無歌一道奔赴冰雪城,每天都要處理數以千計的文書,記性那是一等一的好。祁念未料到她竟能将上百号人的面孔統統記住,一有不對便發現端倪,隻好說道,“是你們甯統領讓我來這裡宿一晚上的。”随後,又取出腰牌遞到她眼前。
離離一時竟默然無言,但一雙眼睛已震驚地瞪大了,“是今夜?”随後,一個可恥的想法竟然浮上心頭,使她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耳光:不過看他長成這樣,也是難怪。
“不錯,正是今夜。”祁念沒有覺察到什麼不對,反而耐心和她解釋,“甯統領還說,自己不過子時便可以回來,所以不用特地給他留門。”
離離狐疑地瞪着他,話語中帶上了幾分審問的意思,“你這人,你這人……同甯統領很要好麼?”
“要好倒是說不上,不過我倒是想與她多說說話的。”
“這怎麼可以!”這句“要好倒是說不上”不知道哪裡捅了馬蜂窩,離離立刻高叫起來,随後,她似乎也覺得自己聲調奇怪,連忙壓下驚歎,竭力平靜地說道,“若要說話,有什麼是白天說不了的,非要黃昏之後,子夜之時,兩個人在房裡說麼?”
“這一點我也不是很清楚。”祁念沉吟道,“不過左右是甯統領邀約的,不來好像不大禮貌。”
離離後退一步,沒有再說話,面上顯出紛亂的神色,顯然正在苦苦掙紮。少頃,她突然眼睛一亮,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麼,或許……你其實是個女人麼?”
祁念覺得這話問的十分好笑,倒不介意自己被狠狠冒犯了,“當然不是,我是個男人。”
離離低聲叫了一聲,祁念沒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她便用雙手掩着面孔噔噔蹬地從他身邊蹿出去,逃走了,他不由提高了聲音叫道,“姑娘,姑娘,你還沒給我開門呢!”
離離如提線木偶一般,咯吱咯吱地回轉過身來,從懷裡取出符咒,往房門上按。這時候,她倒真的應了自己的名字,神色迷離的好像中了什麼法術。開完門之後,她也不動了,就站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祁念登堂入室,對方還平靜地轉過頭來,問道,“請問,你在這裡,還有什麼事?”
離離擡起雙手,揉了揉臉,這才把一臉木楞揉回冷漠的神情,她的表情忽而顯出幾分凝重,道,“這位先生,雖然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見今天這副情景,是不得不勸你一聲了。我這話大街小巷,人人都聽說過,然而未必放在心上,如今再提點你一遍,你需得記得:活人是鬥不過死人的!”
說完,又噔噔蹬地跑遠了,這次肢體語言十分堅決,再也沒有回頭。祁念琢磨了一番這話,還是不解其意,他見甯無歌的房間大而寂寥,又不好去亂翻别人的東西,便規規矩矩地在桌邊坐着,連茶都沒有一盞,幾乎都要閉上眼睛睡着了,甯無歌才微笑着推開自己的房門,從昏黃的燈影裡走出來。她看起來雖然疲憊,神情卻很滿足。祁念把離離的話同她一五一十地複述一遍,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活人死人的,好大不吉利,以後别說了。”無歌說,她伸出五指到祁念臉上,将那張人皮面具取了下來,對着它微笑了一下,好像心底正壓抑着什麼爆笑難言的話語,片刻之後,又擡頭笑了一下,這回是看着祁念的正臉。
祁念好大不自在,總覺得她有什麼事瞞着自己,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他有些困意上頭,環顧室内,卻隻發現一張僅供單人睡的小床,當即站起身來,“我去拿一套新的被子,在地上鋪一鋪。”
“有這個必要麼?”甯無歌說,燈影下,她的脖子更顯得線條修長,此刻正坐在床邊,将枕頭摁在懷裡,用力地拍了拍。她擡起頭來,故意抿起唇角,又是那種非常冷淡,但又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攀談觀賞的表情,“從前倒也沒有這樣拘束罷,魔尊大人。”
祁念不由一呆,“我……沒有想到,我竟是這種人。”
甯無歌哼了一聲,那種脈脈的神态突然從她臉上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隻見她袖風一卷,文物架邊放着的長劍連劍帶鞘地跳了起來。她全程沒有向那柄寶劍投去一眼,但劍身嗆啷跳起的高度,卻是如同算計好了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甯無歌看也不看,信手一按,手腕直貫而下,長劍已經斜斜地飛到床頭,直挺挺地立在被子上。她使得力道恰到好處,既沒有割破被子,長劍也不至于彈跳起來,倒在地上,“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我之間清清白白,沒有一絲一毫的越軌。”
她想起少年時候的事情來,想到那時候他們二人被神族人追捕,隻能像喪家之犬一樣用一點點錢在神族觸角伸不到地方流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掰做兩半花,也恨不得從天而降一個有錢且惡的人,好叫他們劫富濟貧。然而終究什麼都沒有,隻能龜縮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裡,兩個人一個人睡床,一個睡地闆,一天天地輪換,輪流在地上睡,到了冬天最寒冷的一個月底,寒氣入骨,兩人都覺得膝蓋酸痛,幾不可抑,甯無歌的手指更是接連三天都沒有一絲暖意,隻有那種從指尖盤旋而上的冷。那時候,祁念就是取了自己的劍過來,發狠般刺在床上,“好,若是我有一分不該有的心思,便讓我死于萬刃穿心,死後魂魄流蕩,都不得安甯!你過來罷!”
可是如今,時過境遷,這房裡有暖爐,室内有熏香,那個人卻又回到她跟前來,以他少年的神态模樣誠心發問,真是像,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法術,叫一個人可以越過那些算計,傷害和冷言冷語,搖身一變回到他眼眸清亮的從前呢?“床上放劍,是什麼意思呢?”
甯無歌道,“是一句誓言:蒼天可鑒,你我二人,清清白白。倘若我心中有一分不該有的绮念,行出任何不妥之事,便叫此劍将我劈成十七八塊。”
祁念眼中顯出了然的神色,又道,“原來我是這種人。”
甯無歌哼哼道,“是啊,該誇你一聲正人君子了。”
她這一句話雖然是誇獎的語調,但臉上殊無笑意,祁念凝視她半晌,小聲說,“我不如還是出去吧。”
“不。”無歌搖頭,“這個姜雲,我不放心,你若出去,他要派人暗殺你,這裡廢材疊成堆,整個白羽衛分部都沒有人能護的住你。”
“那你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我喽?”
“不錯。”
簡單的幾句談話過後,她屈起指節,用力地敲了敲桌面,“過來吧,今夜煩勞你睡桌子。”
甯無歌翻身上床,随手打滅了燈燭,祁念仍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本來就是多思多慮的性子,此刻不由想到,若是她依然愛我,為什麼又冷言冷語,并不熱絡?若是她還在怨我,又為什麼要救我性命?
但是偌大一個居室之中安靜無聲。甯無歌卧成了一壁安靜的影子,枕席之上,她的頭發如千絲萬縷的黑色流水,徜徉而下。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