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早上是個晴天,祁念照例坐在青色的簾子後面撫琴,這是他目前的工作,一時一刻都不能停歇。沒有人在他彈琴的時候來煩擾他,隻有喬睨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拼命地問他今晚是不是要和哪個姑娘約會,祁念一概否認。到了黃昏,他便安靜地從床底拖出一隻瓷偶,在它臉上施上了替身術,使它變成了自己的模樣,裹着被子躺倒在床上。然後打開後窗,一躍下地,就着明亮的月色在街上行走,像一隻輕悄無聲的貓。
天空無星無月。夜色安靜地籠罩在天穹上,寂靜無聲。這一彎漆黑的天穹之下,無憂坊前流光溢彩,車水馬龍,整條大街上全都擠滿了躁動不安的人們,議論聲和喧嘩聲混合在一起,像是要把屋頂都掀破了。他們都是慕名而來,要來看這一場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癡情絕戀的。在月亮還是個殘片的時候,最熱心的一批觀衆就已經站在無憂坊門口排起了長隊。一輛巨大的雕花車由兩隻獅獸拉着,停在門口,車輪底下滾着一層層浮動的閃光。他們的眼睛像琥珀,在黑暗裡半睜半閉。當祁念走過它們身邊的時候,獅獸們低低地吼叫起來,将長長的尾巴擺來擺去。
祁念将手指一根根地收攏了,合在掌心,似乎又能感覺到甯無歌在那上面一筆一劃時的觸感。事已至此,他卻突然覺得不安起來,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向他發出警告。他根本不知道這裡新搭了個戲台子,也不明白這許許多多的人聚在這裡,到底是要看一出怎樣的戲。
或許是本就心有疑問的緣故,待他走進戲場之上,心中已然升騰起淡淡地煩躁感。這裡的人實在太多,場地又實在太小,戲尚未開場,人們的議論聲已經嗡嗡地升騰起來,将整個劇場籠在喧嚣之中,像隻大蒸籠。
“這樣喧鬧,怕是什麼戲都演不成。”他心裡想着,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在說話,“今天這第八折哥們幾個是非看不可,必然大有眼福可享。你瞧這開戲台的三日以來,無憂坊裡的客人還要屬今晚最多,可見大夥都是奔着這第八折來的!”
那醉漢紅着臉,喝醉了酒似的嚷嚷着,他的同伴幾個也勾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用肩膀把四周的人推到一邊去。這幾個人在男子中已屬于十分健壯的體格,但擁擠到這個地步,竟然連一步也都無法再向前進了。
“這故事原來有八回!”祁念往旁邊避了避,暗自想到,“卻不知道前七回是什麼時候演的,直接看第八回,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懂?”
有箫聲響起來了,一開始完全被人聲蓋了過去,聽不真切,但還是頑固地響着,如泣如訴。這時候是三四月份的光景,是個暖春,濕潤的空氣中全是泥土的芬芳,帶着潮氣和熱氣。但是那箫聲那麼悲涼,像天邊緩緩落下的雪,帶着濃重的凄切之意。
一個身影在戲台中站定了,是個女人,隻是一個背影,一襲紅衣,緩緩而行。幕後有人說話,是個低沉的男聲,“生于雪中,死于雪中。”
這句話剛剛響起的時候,席間的低語聲和呼朋引伴聲仍在清晰可聞,但是一聽見這八個字,滿座的人便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偌大的屋子,幾乎是落針可聞,隻能聽見人們靜靜的呼吸聲。那台上的女人伴着男聲,側轉了半張面孔,撩起潑墨似的長發來,露出一張極美的臉。白雪似的肌膚,紅唇墨眼,祁念不由一愣,心想到,“不應是這樣。”
這個念頭如閃電般在他心中轉了一轉,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快到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個想法的出現。可是,為什麼不是這樣呢?應該怎麼樣呢?電光石火間,真相就又沉進心潭裡了,任他想的再多,也完全不露痕迹。
“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他不由出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身邊的醉漢醉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點可憐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土包子,“你連這戲的名聲都沒聽說過麼?相傳這故事裡的人物,一是咱們的左使,二是那已逝的魔尊。這八折戲講的就是這兩人之間的事兒,你别看這兩人都是大人物,談情說愛起來那叫一個九曲回腸啊。今天演的是第八折,也是結尾的一折。今天是他們演的最後一場啦,再往後,就算是有錢有勢也看不到喽。”
“我竟不知道左使和魔尊……有一段情。”祁念一愣,沒料到會聽見這麼個說法。他斟酌着用詞,世上的男女互相喜歡,生出情絲,雖然自己覺得很是纏綿,但是旁人看來,倒也是不過如此,沒什麼很了不起的。祁念擔心自己的看法觸怒了這人,因而用詞很是小心。
那人果然瞪起一雙牛眼,“這是什麼話?你不會是故意耍弄我的吧?”
“他家裡管的嚴,從來不許他看什麼街頭巷尾的戲文。如有冒犯之處,還望大哥你多多包涵了。”
一個清越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響起,黑衣的女人坐在房梁背陰面的陰影裡,裙擺長長地拖下來一截。甯無歌的臉被陰影遮去了半面,隻看得見唇上一點嫣紅,在搖曳的燭火中時明時暗。
“死丫頭!”人群裡便有人張口罵,“攀那麼高做什麼,都要到我們頭頂上了!”
“知道了。”無歌說道,她居高臨下地投了一瞥,找到了個人稍微少一點的地方,雙手一撐,便從高高的房梁上落了下來。待得雙腳落地,卻正好站在那個空檔裡,一隻腳也沒有踩到。這一手功夫極俊,周圍的人紛紛喝了一聲彩,鼓起掌來,也就不計較她偷偷爬到大家頭上,擾亂視野的結果了。隻有個老頭子滿臉不悅,顫顫巍巍道,“哎呦,少女郎,你的衣袖都要砸到我老頭子的頭了,吓死個人了。”
“你老人家都七老八十了,還趕到這來聽戲啊。”無歌說。
“哎喲……那是非聽不可啊。”老人的臉色稍霁,“畢竟我老頭子在年輕的時候也是見過……哎喲,見過魔尊的大駕。這一面之緣哪,你小女娃子想必那時候還沒生吧?”
“我可比你想的要老許多了。”無歌道,“你既見過魔尊,不妨同我們大家說說,也好解一解惑,省的這男主角原型不帥,看起戲來都沒滋沒味的——這魔尊長得到底俊是不俊?”
“哎喲,沒看見臉。”老頭坦坦蕩蕩,周圍的人頓時爆發出一陣噓聲,善意地哄笑起來。在這笑聲中,那紅衣美人轉到幕後去了,箫聲也漸漸低下,直至最後,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嗚咽。笛聲漸漸起了,是個悠揚舒緩的調子,猶如說書先生娓娓道來。
“這故事共有八折,現今已去了七篇。之前風風雨雨,恩怨情仇,咱們都一筆帶過,既往不咎,隻看今朝如何。”
戲台中央,風雲變化,漸漸勾勒出一副深冬的雪景來。據說無憂坊重金聘請了三十位幻術師造勢,才将這劇中種種建造的完美無瑕,使人身臨其境。如今看來,這錢花的值,已足夠讓他們在回本的基礎上再狠狠撈上一筆了。
“左使出身貧寒,以前隻是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女孩,隻知道生在一個寒冬,父母養不起她,所以将她抛在雪裡,當作從沒生養過她。她漸漸長大,遇到了一個少年,初時仰慕于他的風姿,折服于他的理想,因而一心一意,幫他做事。後來那少年成了魔尊,便封她做手底下最威風,權力最大的左使,把手下的權勢割出一半給她,但左使還是整日不悅。
“魔尊便問左使,她到底想要什麼東西,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想方設法為她取到,因為她是他最忠心,最有用的下屬。左使隻是搖頭,因為她最想要的東西卻是魔尊再也給不出來,自己也永遠得不到的。魔尊整日地追問她,但是左使卻始終不回答。最後她說,希望魔尊可以下令讓她在冰雪城終老,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都城中來。”
“冰雪城是極北的地方,天寒地凍,人迹罕至,最令人恐懼的是,那裡永遠沒有春天。魔君沒有問為什麼,立刻應允了,不到半個月,便派了長長的車駕送她出城,其中功法要訣,金銀珠玉,都不是以件而是以乾坤袋計數,即便如此,也是數以千計,堆積成山,車駕足足延出三百裡長。左使身邊的女官不忍,暗中請求魔尊挽留左使,哪怕隻是問一問她道,“真的不願意留下來麼?”
“但魔尊沒有答允。”
“著書的文士也不由歎息,在這段記載旁邊注上,“情雖長久,終有盡時。”墨字旁淚痕未幹。女官聽完,也是放聲大哭,左使問她為什麼哭泣,女官說,春來飛花滿天,夏時溪水潺潺,秋時落葉紛飛,您卻隻能和冰雪終日為伴,以冰為鏡面肅正衣冠,以雪作清水洗淨容顔,我為您感到不甘。左使聽罷,哈哈大笑,隻說,“生于雪中者,也當死于雪中!”于是策動坐騎狂奔,再也沒有回頭。”
“魔尊沒有阻攔。”
——如果你愛一個人許多年,但是終于也沒有什麼結果。于是你說,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反反複複地說,可能是希望他留你,也可能是希望他不留你,更有可能隻是想要一個結果。任何事情都要有結果。但其實什麼都沒有,哪怕到了最後,他都沒有問你一句,‘真的不願意留下來麼?’
但魔尊沒有阻攔。
祁念突然被一種茫然擊中了,他凝望着那三丈見方的戲台,在那裡,左使已經策馬出城,她一個人走在沙漠上,沙漠上的風呼嘯着吹起她血色的長裙,也将她的腳印一個一個掩蓋。她一個人走在湖水上,清涼的水漫過足面,她想起自己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那時候她是多麼的高興,可以一邊踩着水一邊歡笑,她一個人走過雪原,冰雪高不可摧,足有千丈之高,但隻要發一聲大喊,便會山崩地裂,于是往事種種也都如同冰雪傾瀉而下。她到處地走,腳步永遠不停,心裡真是空空洞洞,但是她再也沒有回頭。
他望着那個紅色的背影,一切都寂靜無聲了,有許多人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小聲地吸着鼻子,這春夜悶熱潮濕,蟲聲嗡鳴,各種香粉或臭汗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但是閣子裡滿堂寂靜,人人眼裡都隻有那個影影綽綽的女人,她的背影在遙遠的冰雪裡若隐若現,終于消失不見了。
他的心裡突然一空。
琴聲铮然一響,是個很尖利的顫音。許多人都是一驚而起,茫然地四顧向周圍。有人猛地站了起來,大喝了一聲,”好!”這聲喝彩似乎喚醒了迷茫的人們,讓人群騷動起來。窗突然打開了,讓夜風從廳堂的東面穿過西面,門也突然大開。那紅衣女人行了一禮,向外頭走去。幾乎是同時的,人流也跟着動了,好像是受到了什麼感召一般,他們如潮水一樣追随着那個紅衣身影,不願意讓她在眼前消失,也不願意讓那座巍峨的冰雪城,那白衣的男人,那晴朗的天空在他們面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