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無歌扶了扶額上的雨笠,大步沿着青石闆路向前方走去。在路的盡頭,隐隐可見一座小院,猶亮着昏黃暧昧的燈光。
到了後半夜,雨勢已經漸漸開始轉小了。人影在雕花窗戶後頭晃動着,即使是一個倒影,也能看出已經有五分醉态。談笑聲,嬉鬧聲和勸酒聲同滴滴答答的雨聲混合在一起,透着一股快活的氣息。炙烤牛肉和熱湯的香氣遠遠地飄散開來,即便在十數步開外也能聞見。
甯無歌無聲地冷笑了一下,她剛剛已經叫過一次門。可能是因為喝酒喝得太多,也可能是因為雨聲實在太大,屋内的笑聲連停頓都沒有停頓一下,好像裡面的人集體變成了聾子。
傘面稍微往旁邊斜了斜,冰冷的雨水便如同河流一般傾瀉下來,滴滴答答的落在她的後頸裡。魔界的雨永遠都是那樣,濕而冷,帶着些經年不化的陰氣,一貼到肌膚就冰涼粘膩地滲進去。
還是沒人開門。
她突然覺得有點厭煩了,從雨笠下抽出右手伸到鎖頭上,比劃了一下。白羽衛的規矩極其刻闆,私自破壞禁制會被認為是一種目無尊長,挑釁權威的表現,怕是比深夜聚衆喝酒的罪名更加嚴重。甯無歌雖然不害怕麻煩,可也絕不想自找麻煩。想了想,她還是把手放下了。
突然,牆頭上有人伸了伸腦袋,露出一張冷冰冰的面孔來,看見甯無歌的瞬間,那人似乎松了口氣似的,眉眼一動。甯無歌道,“今夜好大的雨,離離。”
那被稱作離離的女孩子悄無聲息地從圍牆上滑了下來,在無歌面前站定了。她無聲地看着無歌,露出一點憂心忡忡的神色,這女孩子也是黑衣寬袍的打扮,兜帽下隻露出個下巴尖來,像一塊玉。
“今晚方統領下了死命令,一到子時這裡便誰都不能進,不能出。” 她輕輕地說,“今晚是他們喝酒作樂的日子,說是如果門窗不嚴,漏進風雨來,會壞了他們的興緻。”
“我若一定要進去,他奈我何?”
“就我看來,他怕是清楚地知道你到下半夜才能回來。”離離道,“所以事先已經特地吩咐過了,誰要放你進來,就給那人好看。”
“這麼說來,我倒還走了大運了,能得到方公子如此青眼相待。”甯無歌說,她好笑似的皺了皺眉,又問道,“他怎麼對你?”
離離終于笑了,“他最後那句話就是看着我說的。我看,就是盼着我破例呢。”
白羽衛在魔界之中向來以難以晉升聞名,尋常機構一年年熬資曆,規規矩矩做下來,總有升官的機會,白羽衛卻完全是論功行賞,鼓勵部下險中求勝。隻是當時左使是大勢,所以大家搶着把自家子弟往白羽衛中送,哪怕做個三羽的侍衛,也算是為前程添了一筆值得書寫的注腳。
長此以往,白羽衛中便多了一批官位不高,滿腹怨氣的權貴子弟,他們被嚴苛的規矩管的苦不堪言,隻咬牙發狠,想着熬出頭好借一把左使的東風。偏偏左使一失蹤,倒讓他們這幾年的壓抑本性全成了無用功,隻是三個月功夫,那些人便托家裡人另尋了去處,在白羽衛中末日狂歡似的放浪形骸。一時下屬巴結上司,上司在下屬面前吆三喝四的不正風氣,也悄悄的盛行開來,猶如一道帶毒的暗流,在白羽衛中無聲地流淌。
無歌待的這個小分隊的隊長姓方,他的父親是魔界四城八域中最小一城的主人,母親早年是個容貌極富盛名的舞姬,大家都叫她做臨月夫人。這個名叫方舉燦的少年便是臨月夫人唯一的兒子。此人性傲慢,喜奢華,平時做人做事就有些飄飄然的。甯無歌不喜歡這副腔調,對這位方公子既不阿谀奉承,也不上前巴結,因此很不得自己這位頂頭上司的歡心。
離離又說,“想必是您前些天當衆駁斥了方舉燦,叫他覺得自己丢了面子,臉上無光,所以這回才要特地給您個下馬威看看,挫一挫您的傲氣。”
“喝酒,賭|博,以權謀私。”甯無歌道,“哼,這樣五毒俱全的好苗子,留在白羽衛實在是屈才。”
“這樣的人橫行霸道,倒也隻是一人的惡劣脾性,而白羽衛中竟然沒有站出來表示不滿的人。可見白羽衛已經不是當年的白羽衛了。”離離依舊在原地站立不動,“主人,我想知道,咱們是一輩子都這樣了嗎?回不去北域,也無法在都城裡容身……在這樣一個地方,和這樣一些人呆在一起,難道您心中真的甘願麼?”
她動了動嘴唇,終于還是說道,“……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