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飛魚碼頭,浩渺深邃。江邊零星停泊着幾艘貨輪,等船的乘客少得可憐。
唐立青倚靠岸邊欄杆,她一路開來的汽車,停在碼頭專用泊車位。
距離早上第一班過江輪渡還有兩個小時,從輪渡前往H國最近的彩券售賣點,又得花上三天時間。
她掏出手機,想給顧翌發個訊息。
剛解鎖屏幕,最近聯系人欄裡,顧翌的彩信便跳了出來。點開圖片放大,一幅深藍色星繪油畫,映入她漆黑的瞳孔。
圖片後附贈一條留言:安德大道 25 号小住,小唐毋需叨念。見星如見你。
不知為何,唐立青下意識嘴角上揚,可旋即又闆起臉來。她雙手捧着手機,猶豫許久,對話框裡的字删删減減,最後閉上眼睛,迅速按下發送鍵。
“飛魚碼頭,一周後回。”
信息發出去後,唐立青又覺太過冷淡,毫無人情味可言,便又補發一條:“晚安,好夢。”
碼頭上空的雲層逐漸撥開,亮黃色的太陽光穿破雲層,月亮悄然落幕。遠處輪渡汽笛聲嗚嗚鳴響,金屬船錨随飛輪拖出江面。
唐立青拉低帽檐,在同樣趕路的乘客人群中穿梭,踏着階梯登上甲闆。她望着即将駛離的江面碼頭,燃了根煙,而後丢進水裡,轉身走進船艙。
不多時,甲闆上同樣的位置再度登上一名乘客。
女人戴着深色口罩,全身上下包裹嚴實,單肩挎着背包,一頂漁夫帽壓得極低。她隔着江水,眺望十分鐘前唐立青看過的方向,眸光黯淡。
她跟蹤她好多天了。雖然江川水大部分時間不是藏在博子道後面的黑網吧,就是去小診所報道。
成康安也許還活着,Ac 集團仍然屹立,更多罪證與官商勾結醜惡行徑無法重見天日。每個月因跳樓而破産的商人不少,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與其家人最後的歸宿。
失去刀刃與戾氣的她,就如藏在蘋果箱底下的老鼠。不過,江川水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與憐憫,她早已抱定魚死網破的心,絕無回頭之路。
老鼠無法啃破各大财團背後的保護傘,卻也能偶爾将默認規則秩序的街道,攪作一團。剩下的時間并不多,她隻想再多看她的小傻子一眼。
江面溫差極大,船舷随風浪搖擺不定,引得胃部陣陣絞痛。跟船着陸于欄杆休憩的海鷗,在甲闆上争相搶食,有兩隻甚至亮出尖喙相互啄咬。
她忍着疼痛,輕撫胃部,騰出左手伸進背包,将随身攜帶的面包片一點點撕成小塊,撒在甲闆上。兩隻海鷗擁有足夠的食物,短暫達成和解,不再争鬥。
可遠處的一群灰鳥,尋着面包碎屑,竟撲騰翅膀飛來,黑色的喙嘴緊緊啄着她的背包不放。江川水身體下意識往後仰,在江浪的搖晃下,重重摔倒在甲闆上。
饒是如此,那群灰鳥仍不罷休,在她身上亂撞,試圖得到更多面包碎屑。
不遠處的乘客看到這一幕,驚得呆立原地,語無倫次大聲喊道:“來人啊!來人,海鷗…… 哎呀,不對,有人暈倒了!船員!船員在嗎?快來人啊!”
唐立青雙手抱在胸前,在船艙的塑料椅上閉目養神。她漸漸進入夢鄉,耳邊卻嘈雜聲不斷。
“海鷗?” 待她徹底清醒,聽清甲闆上的呼喊,立刻大步邁向甲闆長廊。
兩名船員正在驅散甲闆上的禽鳥,船長則在旁維護秩序。躺在甲闆上的女人單手捂着腹部,卻沒有一個人上前攙扶。
唐立青直覺那人身形極為眼熟,她撥開混亂的人群,單膝蹲在女人身前,小心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話音剛落,女人的身軀似乎抖動得更厲害了。
唐立青剛伸出手想攙扶,卻被冷冷喝退:“滾,别碰我。”
熟悉的清冷語調,話尾的顫音裡,透着因疼痛而産生的嘶啞。
唐立青心内一驚,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她不顧女人的拒絕,湊上前去,想看清她的臉。
日夜相對無數次的眼眸,她不會認錯。
可江川水卻又不像是江川水。面色接近病态的白,黑色口罩覆蓋外,裸露出來的肌膚上能隐隐透見猙獰的紅色疤痕。長長的幾道口子,如蜿蜒的紅皮蜈蚣,深深蜷縮進衣領。
腦海翻騰萬千,仿佛江川水身上發生的可怕之事,唐立青正在親眼目睹。
她攥緊拳頭,差點控制不住情緒,在甲闆上徹底爆發。
“是誰幹的?是成康安,還是其他人?邊聽白答應過我會保護好你,就是這麼保護的?”
唐立青咬緊牙關,強忍莫名的情緒,愧疚感翻湧,而後是心疼與無力。
“帶我走” 這三個字,江川水終究沒能說出口,隻是輕聲喚了句:“阿青。”
唐立青似乎透過江川水的眼眸,觸碰到她的窘迫,不自覺地回避起她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和的語調輕聲安撫:“我們換個地方。”
她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江川水身上,而後手臂穿過腿彎,将人穩穩抱起。
她們雖靠得很近,可某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船艙内暖風吹拂,唐立青在船尾找了間空房間,把江川水暫時安置下來。
江川水不願多說話,隻支開唐立青去準備些熱水。她起初不願走,在江川水的再三保證下,才飛速跑出船艙。
等唐立青從船員那裡加價買到兩壺熱水回來,江川水面前的小桌上已經擺好了筆記本電腦,鍵盤和鼠标邊上還堆着兩三個藥瓶。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中似乎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什麼藥?你要吃哪種,我幫你擰開。”
“白色那瓶止痛的,三片。”
“說明書上寫了,吃一片就行。”
“有什麼問題嗎?”
“江……”
“别盯着我看,轉過去,或者出去。”
伴随話音落地,江川水不再回應她任何話,指間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輪渡離靠岸碼頭,還有數百公裡。船帆在夕陽的餘晖下,殘影洋洋灑灑。
唐立青背過身去,視線落在艙門把手,亦像是面壁思過。
她心中有諸多問題無法說出,最後隻單單吐出一句:“下船了去哪裡,如果沒别的事情,可以跟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