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籠着霧氣,在青灰調的天色中仿若融在一起,隐隐有悶雷聲從空中劃過。棗樹上的邱慶之正搖晃着樹身,成熟了的棗子便撲簌簌落下地來,李餅在下方将其撿拾到藤籃裡。
又一陣雷聲滾過,邱慶之擡頭望了一眼頃刻間陰沉下來的青空,對樹下的人道:“夠了嗎?待會兒恐是有雨。”
李餅蹲在地上,看了眼藤籃裡的棗子說:“差不多了,你下來吧。”邱慶之這才從樹上跳下,而瓢潑雨滴也與他一起落了地。
李餅剛準備起身便被人一把摟過,那人微躬着身體将手遮在他頭頂,擁着他回到了廊下。
李餅指着樹下的藤籃道:“棗子還沒拿呢!”
邱慶之檢查一番見他未淋到雨,才又快速跑到樹下,拿回已被急雨淋濕的棗子。
李餅見他身上沾了雨水,嗔怪道:“我現在可沒那般病弱,淋些雨也沒什麼的。”
邱慶之抹了把臉上的雨漬,黑眸含笑道:“可我不願。”
李餅大眼睛眨了眨,彎起好看的弧度,拿衣袖邊給他擦拭着額角邊的雨滴邊說:“去換衣裳。”
邱慶之低頭,貼近他耳邊悄聲道:“一起去。”
李餅朝後輕退兩步,警惕地看他道:“不要!”
邱慶之好笑地說:“怎麼,怕我吃了你?”
“哼...”李餅剜了他一眼,拎了藤籃朝夥房走去,邱慶之喊道:“拿傘。”他又忙折回去屋内拿了傘,步伐頗有些急促地往夥房走去。
邱慶之換好衣衫出來時,李餅正端了一小碟甜棗放在案上,還有前兩日做的貴妃酥,兩人吃茶閑聊,悠閑恣意。
“話本寫到哪裡了?”邱慶之拈了顆紅彤彤的棗子問。
李餅剛将茶湯煮好,舀入到兩盞青釉茶碗中,回道:“才将二師叔這章寫完,你若無事可看看。”
他端起一盞茶放在鼻端輕嗅,茶香清幽芬芳,朝杯中看去,茶湯清亮,嫩綠如玉,抿一口,隻覺入口馥郁回甘,他不禁贊道:“這蒙山石花,果真絕品,不愧為‘第一’的名号。”【注:唐代李肇的《唐國史補》,書中記載:“風俗貴茶,茶之名品益衆。劍南有蒙頂石花,或小方,或散芽,号為第一。”?】
邱慶之一向對這些風雅之事無感,端起另一盞咕咚兩口便喝完了,許是這茶的确味鮮,他翻看手中書卷的同時也贊同的點頭道:“确實好茶。”
李餅便又為他添了一盞,隻是他似是被書中情節吸引,一時未有動作,隻見他翻開的那篇寫着:
《邱餅雜聞錄》卷三歸離
清冷的月光流灑而下,籠罩着荒僻的山野小道,道上晃晃悠悠駛來一騎着毛驢的人,他正高舉手中的酒壺,口中念叨着:“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我敬你們!”若是旁邊有路人見着怕是會吓一大跳,疑惑:“這人在與誰敬酒?”卻聽他繼續自語:“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他邊喝酒,邊誦着李太白的《将進酒》。在這天黑無人的寂靜荒路沒見多灑脫,倒是顯得有些神叨。
看官們看到此處是否在想,後面劇情是不是有一山精鬼魅化成的嬌媚柔弱女子,假裝迷路博取對方同情,後吸□□血害人緻死。那還真要誇誇各位的想象力,劇情确實如此,是來了一位女子,也的确嬌媚,隻是...并不柔弱!
隻見她追着一隻體型健壯的羚羊,一路追至這條小道,她抽出自制木箭射中羊腿,羚羊發出一聲喊叫腿一彎倒在地上,正将行至此處的毛驢吓得不輕,前蹄揚起嘶鳴不止,驢背上的人一骨碌滑下來,女子正準備驚呼出聲,卻見他一個利落的翻身穩穩落在地上。
斜月銀輝下,手拎酒壺,發簪翡翠冠,着墨藍衣袍的年輕少年郎看向對面的女子,朗聲笑道:“娘子深更半夜不睡覺,跑來這深山老林打獵,還驚了我的坐騎,若不是在下反應快,怕是要狠摔一番,娘子該如何賠罪啊?”
女子看着他,隻見這人不停把玩着手中酒壺的麻繩,站姿懶散随意,面相倒還算俊朗周正,透出的氣質也是正義之感,可聽他講話卻是嬉皮輕佻,男子見她一雙鳳目盯着自己看,卻不答話,朝她走近幾步道:“娘子莫不是看上了在下,這般直勾勾盯着。”
女子聽罷皺了皺眉:“哪裡來的自大狂,不知廉恥。”說罷她将手中箭收起,轉身便走。
男子在後面忙喊道:“哎...娘子,你沖撞了我我還沒怨你呢,怎還斥責起我來。”女子腳步不停,頭也不回朝下山的路走去,那人卻拖着他的小毛驢緊緊跟在後面。行了半晌女子見實在甩不掉對方轉身無奈道:“你跟着我做甚?”
藍袍之人見她終于搭理自己了,忙笑着指了指夜空道:“娘子你看這天這般晚了,在下還沒找到地方歇腳呢,能否在你家...”他話還未說完,女子又轉身就走,心中警惕更甚,思忖着“哪有人初次見面便要住進對方家裡的,況且男女有别,這人也不知避嫌,定不是什麼好人,不行要趕快甩掉他,若被他跟到家裡就危險了!”想到這裡,她身形加速跑了起來。
這是一片不知名的小荒山,山雖不大,但林木茂盛,灌木叢生,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迷路,女子避開平日常走已被踩踏出小徑的路線,專挑難走甚至埋有陷阱的隐蔽地點,那人起初還能緊緊跟在後面喊着:“哎...娘子等等啊!”後面距離卻是隔得越來越遠,漸漸不見了女子蹤影。
男子拉着小毛驢,看着前方消失的身影,轉頭對毛驢道:“土豆,都怪你,若不是我要牽着你,早跟上那小娘子了。”毛驢黢黑的驢眼翻了翻,打了個響鼻吃起了腳邊的草。
他四下看了看,牽着驢子朝一處樹木稀少的空地走去,他邊将毛驢拴在一棵樹下邊說:“土豆啊,看來我們今晚隻能在這兒湊活一晚了,你睡樹下,我睡樹上。”栓好毛驢,他擡頭看了看高大的樹木,縱身朝最粗的一杆枝丫躍了上去。
初生的朝陽籠罩着幽靜的小村莊,公雞幾聲長鳴響起,樹上的鳥兒叽喳歌唱,安靜的村莊漸漸蘇醒,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男子騎着毛驢進入村莊正是家家戶戶朝食之際,他猛嗅幾下,聞着不同人家屋中傳出的食物香氣肚子咕噜噜叫了起來。
他下了毛驢朝其中一家走去,準備讨些飯吃,正巧不巧剛進村莊沒幾步便碰到了昨日山間小道上見着的女子,她看到男子愣了愣,驚呼道:“你怎麼找來了?”
牽着毛驢之人見到她也是微感訝異,下一刻倒是笑道:“小娘子昨兒個将我撇下,害的陳某獨宿山中,娘子若想表示歉意,就請陳某吃頓便飯吧!”
女子聽他這奇葩言論,嬌豔的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開口道:“你究竟是哪裡來的無恥之徒,說話竟這般沒臉沒皮。”
藍袍之人聽她言語攻擊,也沒惱,反而回她道:“在下乃鳴劍山莊崔久時,初次出莊遊曆,與娘子兩次相遇也......”女子再次沒等他講完,扭身便走,崔久時在後面拉着毛驢繼續喊:“哎娘子!小娘子等等我啊,我已告知你我的來曆了,怎地還如此不信任我!”女子沒搭理他,在村中七拐八繞又将他甩掉了!
“火再添旺些。”嬌媚的女子将一個個雪白柔軟的面團放入鍋中道。
“好嘞!”坐在竈膛前的男子輕快應聲,将一根根劈的齊整的木頭塞進竈膛内。
女子将最後一個面團放進鍋内,蓋上鍋蓋,用手背抹了下微微發汗的額頭。
男子添完柴火起身走向女子,見她紅潤的臉頰沾上些許白面粉,忍不住笑了起來,拿手邊擦邊道:“怎麼變小花貓了。”
女子杏目含情,望着他笑,卻見男子愣了一下臉上表情似在憋笑,她疑惑地朝臉上摸去道:“怎麼了?”卻忘了手上還沾着白面,一摸之下,男子終是忍不住“噗哈哈哈”大笑了出來。
原來他剛才本想為女子擦拭臉上被沾到的些許面粉,可沒注意自己手上也沾染了炭火的黑灰,手指為女子拭去面粉時,卻又在其臉上添了道黑色印子,最後她自己又抹了一道白面印,此時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甚為滑稽,男子笑的前仰後合。
女子見此杏目圓瞪,朝竈案上的白面抓去,随後便按在狂笑的男子臉上,男子被糊了滿臉面粉,眼睛眉毛都變白了,女子也哈哈大笑起來。
男子不甘示弱也朝面粉抓去,一時間小小的夥房内瘋鬧不止,兩人像孩童般互擦面粉,玩的不亦樂乎。
男子便是半年前來到這陳家莊的崔久時,他花了半年時間終是俘獲女子芳心。女子姓陳名曼,自小在這村莊長大,前兩年父母進山打獵時突遇暴雨山體滑坡,便再也沒回來,她便一人生活。
這莊内之人大多以捕獵為生,是以垂髫幼童都善騎射與獵物,莊内的人也自然崇尚武藝高強之輩。而崔久時師承鳴劍山莊,劍術一流,深得陳家莊衆人的認可,這也是他能打動陳曼的一點。
“曼娘,随我回家吧。”崔久時牽起女子的手,看着那雙秋水杏目認真地說。
陳曼愣了一瞬,方開口:“我......我可以嗎?”
崔久時将人攬入懷中,語帶自責:“怎會如此問?是我哪點做的不好,讓你這般沒自信。”
陳曼一時無言,她隻是覺得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
“明日就走吧,帶你見了家中長輩,我們便成婚!”
“一切聽你安排便好。”
翌日,兩人簡單收拾了行禮便離開了陳家村。他們一路遊山玩水,到達崔家時已是兩月之後。
崔久時将陳曼介紹給族人時,所有人皆沉默着不發一言,多雙眼睛盯着陳曼不住打量,那些眼神讓她窘迫惱怒,想要逃離。
崔久時拉住陳曼的手,對正堂主位坐着的家主說:“父親,請同意我與曼娘的婚事!”他邊說邊跪了下去,陳曼本不想跪,可見他這樣子,還是一起跟着跪了下去,隻是高坐廳堂的崔父卻是面色黑沉如墨。
場中氣氛肅殺,有平日嬌慣的年輕子弟輕聲與人交耳:“大郎帶個鄉野村姑回來玩玩也就罷了,居然敢向父親提出成婚這種無理要求。”
“噓,别說了,沒看大伯,我爹還有姑姑他們都面色不悅,咱們還是别觸黴頭了。”另一人悄聲回他。
兩人沒再言語,但他們聲音雖然極低地交談,還是有那麼一星半句傳進了地上跪着的兩人耳中。
崔久時蹭地拉着陳曼從地上站起,看向交談的兩人怒聲道:“曼娘雖出身清貧,卻也是清白人家的良善女子,為人更是賢淑知禮,豈是你們玩弄的那些煙花柳巷女子可比!”他微頓又轉向主位上的人施禮道:“父親,若您同意我與曼娘的婚事,往後一切孩兒都聽您的!”
崔父看着堂下站着的大兒子,眼神如利刃,面部肌肉輕微抖動,牽連着下巴上那半長的黑須一起輕顫,堂下熟悉他的人皆是低頭不敢直視,家主這般神情便代表着已是極怒,後果定是很可怕。
崔久時看到他這個樣子,内心也是“咯噔”一聲,剛準備繼續說話,便聽堂上的人威嚴冷肅的聲音傳來:“來人,将大朗帶走。”立刻便有幾名身穿灰衣的家丁上前。
崔久時看着圍過來的家丁,對堂上之人沉聲道:“父親,真要如此嗎?”
崔父冷哼一聲,扭頭未看他,崔久時遂看向幾名家丁,冷笑:“就你們,還不夠格。”說完他三兩下便将幾名家丁打趴,随後他拉起陳曼的手溫聲道:“曼娘,我們走。”
“嗯。”陳曼點了點頭。
兩人未再看衆人一眼,轉身朝堂外走去,隻是還未出門,便聽崔父喊道:“宋老!”
下一刻,一名藍衫老者就到了兩人面前,崔久時看着面前的人,轉頭對陳曼說:“曼娘,你先站遠些,等我片刻。”
“好。”
“大朗,你生在這豪門大族,便該知道很多事情自己是無法做主的。”藍衫老者看着他道。
“謝宋伯提點,隻是,您自幼看着我長大,也應知我最瞧不慣這世家門風,而這件事隻能是我自己做主。”崔久時認真道。
“可是你打不過我,今日便隻能留下。”宋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