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終于放晴了。連下了幾天的細雨被陽光照了兩個時辰,所有痕迹都消失不見了。
桃園的小廚房裡升起袅袅炊煙。一口鐵鍋架在竈上慢慢炖着,香甜的味道從廚房一路飄出來。
離花。離月。
甯蘇在心裡默念着這兩個名字,腦海裡能想起兩個人大概的模樣,但是具體的五官很模糊。關于這兩個人的記憶會随着時間流逝而徹底淡忘掉。畢竟隻是兩個有過短短交集的人,不是要好的朋友,不是家人。
鍋蓋被沸騰的湯水頂着不停撞在鍋壁,“铛铛”的聲響将甯蘇的思緒拉回竈上。秋雨又冷又寒,這幾日大家都沒有什麼胃口。她煮了鍋姜湯給大家去去寒氣。
“流星姑娘,你這煮的是姜湯啊還是粥啊?”
柳玉清指着面前的鐵鍋一臉狐疑。鍋裡沒有半點姜的影子,但是姜味極濃。不過令人不解的是沉了半鍋的紅棗、枸杞、黨參、淮山、蓮子,往底下一撈竟然撈出幾塊雞肉來。咬了一口,這姜湯甜得發膩,連雞肉都是甜的。
甯蘇給每個人盛了滿滿一碗,還貼心地給每個碗添了兩塊雞肉。“我怕味道太淡了,特意放了半隻雞進去。老姜去寒氣,藥材,紅糖和雞一起炖可以補血益氣,固本培元。怎麼樣,吃得習慣嗎?”
“桃園”三人不好意思駁她面子,像喝藥一般咕噜噜就灌了半碗下去。隻是這甜甜的雞肉實在是吃不慣。程緣緣和柳玉清打着楊浩然還在長身體的名頭把碗裡的雞肉都夾到他碗裡。楊浩然對上甯蘇殷切的目光,隻能硬着頭皮吃下去,然後擡起頭扯了個笑臉,“好吃。”
甯蘇自然能看出來他們臉上的為難,心裡有些洩氣。南北的飲食差異确實很大,這樣的甜湯在她老家一碗可是很貴的。她也不願勉強,“吃不習慣就不要勉強了。把姜湯喝了就好,前幾天淋了雨,濕氣很重的。”
說罷,甯蘇直接把鍋端走,來到了白寂住的院子裡。
果然,還是師兄的口味和我的最合。甯蘇心裡想着,又往白寂的碗裡添了幾塊雞肉。
一直跟在白寂身邊的老管此時不知道去哪兒了,院子裡很安靜,隻有兩人坐在桌前吃東西的聲音。偶爾白瓷碗碰到桌檐,一聲脆響,恍若一塊碎石落入平靜的湖面。一鍋很快見底,不過甜湯确實發膩,白寂倒了兩杯茶水,眼神一擡看見甯蘇發間空空的,眉間一蹙,“師妹,我送你的那根簪子為什麼不戴着?”
甯蘇不以為意,嚼完最後一片淮山,慢悠悠答道:“我收起來了。這幾天也不好戴着它。”
白寂臉色沉下去,歎氣聲微不可察,“歲歲,那根簪子你要時刻帶在身邊。當頭飾也好,藏在衣服裡也好,一定要帶着它。”
他很少生氣,也隻有生氣時才會叫她的小名。那根簪子是白寂送她的及笄禮物,甯蘇以為他是在氣自己不重視簪子生氣了,又想起之前因為缺錢差點把簪子抵給客棧老闆,心裡發虛。她一心虛就下意識撥弄手指甲。
白寂瞥見她的十指,更惱了,自然地拉過她的手看,嘴上一頓數落。“不準弄了,手放好。你看看,這十根手指頭沒有一根是好的。哪有姑娘的手像你這樣的,等會兒我找個剪子給你,以後把指甲弄成這樣......”
她有劈指甲的毛病。隻要指甲長一點,她就忍不住劈開。而且她常年練劍,掌心有一層薄繭,指腹卻很柔軟。柔軟又溫熱的觸感讓白寂觸電般縮回手去,臉紅到脖子根。
多年相伴,一同長大,這樣的肢體接觸不是沒有過。但存了别樣想法後,心思就不純了。
不過甯蘇在走神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她盯着碗裡剩下的那個飽滿的紅棗,認真說道:“我想師父了。”
這個甜湯就是師父為了哄她喝藥教她煮的。“師兄,你跟我講講師父來扶風鎮前的事吧。我知道師父的身份不簡單,但以前隻想着師父不願意再提往事,我要是追着問就是惹人惱了。可是現在楊家、離家、顔長老還有守劍閣的唐前輩好像都跟師父有過淵源。我要理清其中的關系,避免以後行差踏錯,惹來禍端。”
在先帝還是二皇子時,大周國力正盛,但皇權争奪也很激烈。先帝勤學好問,在朝中頗有名望,後入江湖與唐庚、白緻遠和于文林三人相識相知,四人聲名遠揚。唐庚與于文林武藝卓絕,白緻遠身後則是鹭洲白家。在三人齊力協助下,先帝順利登基。唐庚被封為元起大将軍,于文林封為天策大将軍,離浩放棄兵權離開京都後,京都兵權盡數交給唐、于二人,彼時二人在朝中地位無人可撼動。
一場奪權的遊戲看似停在了共赢的局面,但平靜之下暗流湧動。他們四人結義是真的,情義是真的,相互利用是真,各懷鬼胎也是真的。盛世時,君王不需要權傾朝野的将領。明争暗鬥、爾虞我詐讓四人漸行漸遠,四人心照不宣維持着表面的平和。直到于以一場敗仗徹底打破假象。
唐、于二人率領數十萬騎兵征戰東極國,本是毫無懸念的勝局,可因于文林的叛變使得十萬将士枉死他鄉,屍骨無存。那場敗仗後于文林便不知所蹤,東極國以交換質子為契機達成兩國休戰。而唐庚回到京都不久就生了一場大病,病後毅然辭官南下。
冊上記載的就是這些。後來白緻遠病重,不知怎麼找到了于文林,臨死前把年幼的白寂托付給于文林。二人來到扶風鎮,于文林換了姓名,開了家書塾,于是鎮上的人都喚他“林夫子”。
白寂說完,甯蘇不可置信看着他,說道:“十萬條生命。那些都是與師父一同征戰、出生入死的人啊。師父他,為什麼要那麼做,于他有什麼好處?”
白寂搖頭。他不知道,但唐庚應該知道一二。
“鬼才知道那個老瘋子為什麼要那麼做。不要名,不要利,就要那十萬人的性命。我找他要個理由,那個瘋子就是這麼回我的。怨我技不如人,沒能殺了他洩憤還被他砍了一條胳膊。”
那日唐庚的木屋被她削去屋頂後,他就下山住到離家院子裡。甯蘇再見他,他與前幾日相比憔悴了不少。他右手提着兩壇酒,左邊的袖子被穿堂風卷起,空蕩蕩的。
甯蘇的目光落在那截空袖子上,唐庚分給她一壇酒,兩人上了房頂面朝群山并排坐着。又聽唐庚繼續道:“我跟他相處那麼多年,自以為是最了解他的人,實際上沒有人能猜透他。因為他根本不是以真面目示人。你見過顔敏,以前我們以為她與老瘋子兩情相悅,二人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顔敏她兄長是那十萬人之一,人就死在面前,可那個瘋子無動于衷。”
“我找了那個瘋子好多年,終于找到扶風鎮去,被他砍了手趕了回來。那把無名劍就是他的,他丢給了我讓我去中滄城等着。我問他等什麼,他就指給我看。那時你才七八歲吧,這麼點高。我讨厭人說話隻說一半,可我再怎麼問他都不願說,我隻好來了中滄城。往後無名劍就是你的了。”
甯蘇心情複雜,說不上來的堵,“按你們所說,我師父他罪大惡極,人人都想殺他而後快。前輩你一個人殺不了,那皇帝手下有那麼多精兵,就這麼放過我師父嗎?”
唐庚一壇酒飲盡,酒壇“咕咚”一聲丢進院裡水池,諷笑道:“因為我們都跟你師父一樣,都是瘋子。你師父他就是該死,他惡貫滿盈,可一個把他的罪行輕輕揭過,一個死前敢把兒子托付給他,還有我明知他荒唐還是信了他。我每晚都夢見那些人,十萬人啊,一個一個朝我撲過來,他們怨我不替他們報仇,拖着我要把我拖到十八層地獄去。我和你師父都是該死的人,所以那日我才問你為什麼要聽你師父的話。丫頭你聰明得很,你知道,你是那個瘋子花了十年時間打出來的一把劍。”
“可若沒有師父,我活不到今天。”她簡單的一句話道盡所想。
她隐約感覺到一切好似是師父布的一盤棋,天下人都是棋子,她是第一顆被丢出去盤活殘局的那一枚。可布局的人想要什麼,為何費盡心力弄成這樣的局面,已經無處可問。
唐庚把無名劍給了她,臨走時他又說,“如今劍是你的了,那就重新給它取個名字吧。那個老瘋子取的名字晦氣得很,換一個。”
“破雲劍。”
“好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