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悅來客棧的牌匾在秋風裡吱吱地轉着。這說是一家客棧,也不過就是一座年久失修小木屋。木栅門旁的雜草已經跟門一般高,整座房子四周都是高大的銀杏樹,落葉堆疊下來加上雨天的霧氣,匆匆打眼一看确實很難發現這座木屋。
甯蘇已經昏厥。楊浩然棄了一匹馬迷惑追兵,他同甯蘇共乘一騎趕往悅來客棧。夜裡雨下得太大,路上的痕迹都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正好幫他們隐匿蹤迹。他和甯蘇都被雨水澆透了,但看到甯蘇身上的血痕,楊浩然還是把外袍子脫下來裹住她。
馬兒是暗衛提前訓練過的,它在距離悅來客棧十米處就停了下來。楊浩然望見木屋便把甯蘇抱下馬,待他走了兩步遠,馬兒又繼續向前跑起來,營造出不停趕路的假象。
楊浩然按定好的方式緩緩叩了三下木門。門很快打開,一個女子探出頭來看了看把二人領進屋裡。悅來客棧不過是臨時的落腳點,暗衛早在客棧底下挖了隧道通往别處。隧道隻能容納一人半跪着爬行,那名自稱“程緣緣”的女子讓楊浩然先行,自己斷後。
考慮到甯蘇無法行動,二人便用外袍綁住甯蘇手腳,為避免傷到她頭部又特意墊些厚的衣物。楊浩然往隧道裡爬一段距離就停下來拉甯蘇手上的繩子。程緣緣确保屋外沒有追兵後便快速清理了甯蘇身上低落的血迹,随後轉身跳進井裡。這井本是口枯井,隧道就是從井底往外挖的。隧道的入口也即是鑿通的井壁,上面焊有厚重的鐵蓋,程緣緣爬入隧道後便把鐵蓋子拉上關緊。
落入井中的雨水被阻在蓋子外。這場大雨下了一夜,井中蓄起積水來,從上往下看就像是一□□井。饒是追兵疑心這座屋子進來查看也看不出什麼。
隧道另一端的出口是一處偏僻農莊。為了不引人起疑,暗衛在計劃之初便把程緣緣安排在這處農莊生活,也提前備下了足夠的吃食、衣物和藥品。
甯蘇的外傷不嚴重,但她的内傷差點要了她的小命。要不是程緣緣在悅來客棧見她的第一眼便用銀針封住她的穴位,隻怕甯蘇撐不到農莊。
這是程緣緣第三次見這位姑娘叫“唐流星”的姑娘。她知道“唐流星”這個名字大概率是假的,畢竟少有人會用真名闖江湖。不過真名假名無關緊要,畢竟“程緣緣”這個名字也是她亂起的。兩人第一次見是在有鳳來儀客棧。出于醫者和用毒高手的敏銳,她很快便察覺到甯蘇身體的異樣。第二次見是在這處農莊,彼時幾名暗衛碰頭核對撤退的時間和路線。那時秦放告訴她,甯蘇可能是唯一能活着把太子帶到這裡的人。
秦放還交給她一張藥方,說是那位唐姑娘每次大量動用内力就會發病,所以農莊裡要備着藥方上的藥材救命。程緣緣認得藥方上的字迹,是出自神醫谷的。既然是跟神醫谷有淵源,她又是收了東家的錢來辦事,那這位唐姑娘的命她無論如何都得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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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醒了。”程緣緣見甯蘇醒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她擱下湯藥起身伸了個懶腰。這三天程緣緣為了搶回她一條小命,日夜都守在床前,又是施針又是喂藥,一刻也不敢松懈。飯菜都是那位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做的,他一個人在廚房裡忙叨了半天端了兩碗半生不熟的米飯過來,讓程緣緣哭笑不得。
再到廚房一看,好家夥,竈台、鍋碗瓢盆都被折騰得夠嗆。那兩碗米飯還是太子殿下特意扒拉上面沒糊的。程緣緣知道他從沒做過,于是打算自己動手,不想楊浩然主動攬了下來。
楊浩然叫她“緣緣姐”,讓程緣緣教他如何做這些事情。“第一次做難免生疏,第二次就好多了。”
既然太子殿下都這麼說了,程緣緣也不再推辭。煮菜做飯、燒水熬藥的活都交給了楊浩然。一貫養尊處優的太子做這些事情竟沒有怨言,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廚房裡忙上忙下,碰上拿不定主意或是搞不明白的才來找程緣緣。
甯蘇醒來的第一反應是扒拉開自己的衣物去看胸口的暗紋。那是一團像青筋血管的東西,根根分明,自心口的血肉裡長出來,爬到最外層的皮膚,然後再向軀幹和四肢蔓延生長。因為常年喝湯藥的緣故,暗紋的生長速度減緩了許多,主要是向她的肚子和腿部延申。
程緣緣靜靜看着甯蘇,出聲道:“這個方子對你目前的狀況已經起效不大了。我重新給你開了個方子,雖然還是治标不治本,但隻要你堅持服藥,還是能多活一些時日的。”
甯蘇攏好衣服,看着程緣緣,遲疑了一會兒,說道:“多謝你,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了。”
程緣緣回道:“還活着就别說喪氣話了。既然醒了就先吃飯吧,吃了飯再喝藥。”
甯蘇悄悄摸向自己頭上,還好,碧玉簪子和剩下的一根鐵簪子還在。她的兩把彎刀整整齊齊放在床頭。她跟着程緣緣去到廚房,楊浩然已經把碗筷都擺好了,廚房清理得很幹淨,東西都歸置得整齊。飯菜做得很清淡,說不上好吃也說不上難吃。
甯蘇看程緣緣和楊浩然交談一時有些錯愕,一個叫“浩然弟弟”,一個叫“緣緣姐”。兩人之間的階級隔閡已經消失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甯蘇難以置信。
程緣緣淡定自若地誇贊楊浩然做飯進步了許多,楊浩然則是虛心接受,甚至還指出自己做得不夠好的點。甯蘇坐在一旁看他們,時不時附和點頭,大多時候都是沉默扒飯。
楊浩然吃完了,擱下碗筷坐着等。他下意識伸手去掏帕子擦嘴,卻突然停下來,眼神有些緊張無措向甯蘇和程緣緣瞟了一眼。甯蘇與他的眼神對上,他把帕子塞回去,手局促地疊放在腿上。甯蘇突然明白了楊浩然的心理。
出了桐城,太子殿下就隻是個空殼了。論武功,楊浩然比她差遠了,想必跟程緣緣比也是差一大截。雖說是暗衛費盡心力把他救了出來,但人心難測啊。拉近距離、讨好不失為明智的做法。
甯蘇主動說道:“這幾天辛苦了。我做飯的手藝還不錯,以後下廚這種事情由我來做吧。你......不如多抽時間勤練武藝,好防身。”
楊浩然想了一會兒,說道:“唐姐姐,你的武功那麼好,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教我?我不怕吃苦,我肯定認真學。你跟我講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唐流星是甯蘇寫在暗衛登記冊上的名字,她不想以後出事了連累家人,于是編了個假名字寫上去。看來楊浩然已經從程緣緣那裡知道了她的名字。
甯蘇回道:“抱歉,我不收徒。不過,你要是想學,我也能教你幾招。我那兩把彎刀送給你了,有幾招你練好了,以後對上江湖上的人也能擋一陣了。”
飯後,楊浩然跟着甯蘇回了房間。甯蘇聽着門外沒了動靜,把兩把彎刀遞給楊浩然。彎刀是她從山匪手裡搶來的。山匪打劫打到她頭上來,打不過她丢下兩把彎刀逃命去了。甯蘇是使劍的,但她十五歲就練成劍氣,以氣化形,不需要帶劍在身上。她劍術主攻快、準、狠,配上絕好的輕功,碰上一般對手,幾招就能打得對手認輸。
兩把彎刀雖然看着大,但打得很薄,又鋒利又輕便,非常适合她。楊浩然比她高出半個頭,身形修長,他拿這兩把刀倒也趁手。
甯蘇又拔下僅剩的那根鐵簪子送給他,“這是我自己做的暗器,那天你也見過。裡面的鐵絲是淬了毒的,這裡是套進去的,你握住這裡往外一拔,鐵絲就會從這個方向彈出。你收着防身。”
楊浩然收下了鐵簪子,走到門口時猶豫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堅定說道:“你不是暗衛。”
“暗衛都死了,這裡沒有暗衛。”甯蘇望着他的眼睛,誠摯說道:“我不會讓你身處險境,隻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有生命危險。我救你是為了我表哥,為了青衣姐姐,為了那些甘願為你赴死的人。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師父死前要我護住你們楊家的血脈。我不清楚我師父跟你們楊家有什麼淵源,我也不想知道。不過你放心,我會送你去中滄城。沒人能傷得了你。”
楊浩然瞳孔一震,眼前這個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子竟然連他要去中滄城都知道。他心裡不禁生出敬佩之情,旋即作揖向她鞠了一躬。“不管是真名也好假名也罷,現在在這裡的隻有唐流星和程緣緣。”
楊浩然走後,甯蘇一人躺在床上發呆。唐流星是假的,程緣緣也是假的。暗衛冊子上确實有這樣一個人,冊子上關于“程緣緣”的記錄雖然隻有寥寥幾行,但其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她是一個左撇子。可據甯蘇短暫的觀察,隔壁房間的“程緣緣”左手使筷子都不太利索,吃飯時更有幾次下意識換到右手。
真正的“程緣緣”大概率已經遭了東方家的毒手,隔壁的人才有機會冒名頂替進來。不過頂替進來既不趁她昏迷殺了楊浩然,還盡心盡力給她治病。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但她既救了自己一命,還是小心防備着再觀察吧。
甯蘇在屋頂上坐了一夜。看着漆黑寂靜的田野慢慢被晨光籠罩,柔和的晨光照不透濃厚的白霧,落在眼睛裡還是灰蒙蒙一片。直到太陽從山的那端跳出來,大地上的一切才迎來光明。
秦放他們想要的便是這樣的光明吧。甯蘇想,他們都認定了楊浩然會是天上的太陽,他們都變成了模糊不清、日出後便會蒸發的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