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後撞上這對姐弟,倒真是有緣分。
薛朝容逼近她,滿眼放光,二話不說再次對她出手,隻在即将打到她胸口時頓了一眨眼的功夫,似乎是因自己沒有打過招呼便出手,這一眨眼的時間是她留給給崔韻時額外的反應時間。
崔韻時見過這種喜愛與人過招的人,見面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就要開始動手切磋。
崔韻時不喜這種做派,若不是薛朝容眉目疏朗端正,叫人生不出什麼惡感,她怕是會有幾分氣惱。
薛朝容身份貴重,崔韻時沒有打敗她的想法,以免得罪她,便隻是拆解她的招數,偶爾讓她險勝,營造出她不如薛朝容的态勢。
過完百招之後,薛朝容收了手,她心中震驚于她見招拆招的輕松平淡,面上卻不露半分異樣,肯定地說:“你故意讓着我。”
“能讓人相讓,本就是女世子的本事。”崔韻時道。
薛朝容覺得十分奇怪,她見過的但凡身負絕技之人,全都心氣高揚,不願落于人下,可這姑娘的心态平得不能再平了。
她年紀瞧着挺輕,動起手來卻沒什麼沖勁和活氣,不像個年輕人,倒像是個家中長輩,正在給打起來的雞鴨拉架。
薛朝容嘴角一抽,她這不是把自己比作雞鴨了嗎?
她偷偷瞧着崔韻時,心中下了決定。
這人她一定要帶走,軟磨硬泡也行,花言巧語也行,她必須将她拿下。
這樣好的身手,若是落到别人麾下,她會吐血三升氣個半死的!
崔韻時也望向她,眼睜睜地看着薛朝容的表情數度變化,不知她在想什麼。
崔韻時正要告辭離開,薛朝容忽然抱住她的手臂,把她夾進自己的臂膀中,很親熱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可願随我回永州,伴在我左右,從此以後策馬同行……”
芳洲目瞪口呆,這是什麼話,這女子該不會喜歡女人吧,她要幹什麼啊???
好在薛朝容繼續說下去:“你做我的副手,我絕虧待不了你。”
芳洲松了口氣,崔韻時聽完沒什麼反應,反倒笑了下:“我的左臂六年前就廢了。”
意思是告訴對方,她做不了她的副手。
薛朝容一愣,心想難怪她全程都沒用左手。
可這又有什麼要緊的,隻要她賞識,就算殘廢又如何,如果有這樣的實力還被視作殘廢,那那些手腳完好的該被稱作什麼?
雖然朝廷曆來規定,身有殘疾者不得入朝為官。
可是以薛朝容的身份,提攜幾個自己看得過眼的人,格外關照他們一下,給個官職,在軍中晉升,根本不算什麼事。
薛朝容得知她左手殘廢,心中甚至狂喜一陣。
太好了,其他人不識貨,一定會因為這個而放棄招攬她,那她十有八九就要落到她手裡啦。
薛朝容抿了抿唇,轉過臉,控制自己不要在聽到人家殘廢這麼悲傷的消息時露出撿漏的笑容。
她調整好情緒,深情地注視着崔韻時,将自己方才一番思量全數告訴她,當然,撇去了她龌龊的撿漏心思。
薛朝容說完後,又滿面親善地問:“你叫什麼?我該去哪找你呢?”
崔韻時報上名姓,頓了頓,道:“女世子不可直接上門尋我,若是要找我,便……”
她與薛朝容說好聯系的方式,薛朝容見多識廣,對她的舉動并不感到奇怪,也不多問。
她也有意借此事表現,想給崔韻時留一個可靠的印象。
薛朝容對她笑得親熱:“韻娘,今日我還有些事處理。你等我來找你,我一定會盡快來的,你千萬不要答應别人,他們都不是真的賞識你,隻有我,我是真的想要你,就從副尉這個職位開始做如何,一年之内内,隻要你經曆一場戰事,我一定讓你再升一級。”
似是怕她不把她說的話當真,薛朝容解下腰間一枚白玉塞到她手裡:“便以此為信,你一定要等我,不要和别人走,是我先看中你的。”
崔韻時握着這枚信物,還是感覺跟做夢一樣,直到薛朝容離去,她還不大回得過神,良久後才問芳洲:“剛剛是不是……”
她還沒說完,芳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猛點頭:“是是是,是真的,小姐。”
她連夫人都不叫了,能做女世子的副手,誰還要做那個憋屈的夫人。
崔韻時喃喃道:“我還當我神志不清。”
這樣的好事怎麼會發生在她身上呢。
從前她還會暗暗等待人生的轉機,讓她可以不用再在謝家沉淪。
她忍耐許久,久到已經不太敢期盼好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它真的發生了,就在這樣一個尋常的日子,在她毫無期待,隻是一日日地苦捱着的時候降臨到她身上。
崔韻時又消化了一會這個把她砸暈的好消息,腦子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
這就是她的機會,她一定要把它抓住,她要改變自己緩緩下沉的命運,她再也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度日了。
想及此處,崔韻時緊攥着那枚當作信物的玉佩,眼眶微微濕潤。
——
臨湖水閣之上,元若将四面的窗合攏,又用鎮紙壓住桌上翻飛的澄心堂紙。
他的動作又輕又快,不想驚擾謝流忱,謝流忱近日夜裡難眠,方才好不容易才睡着。
可他一轉身,便瞧見謝流忱已經從躺椅上起身,烏發如流水傾瀉,遮擋住他慘白的臉頰。
元若怔住。
他從未見過公子如此驚惶的模樣,好像目睹了自己最不願見到的事發生,面上是深深的後怕。
元若記得小時候他們被一群野狗追着咬,公子将他推上樹,一條狗沖上來要咬公子,被他用短弓射箭擊退。
即便是那樣危急的時候,公子也隻是微露厭惡之情,并無半分懼色,仿佛這些狗隻是不知好歹的蟲子,他一腳便能踩死。
到底什麼能讓公子怕成這樣?
元若遞上一杯冷茶,輕聲詢問。
謝流忱卻不言不動。
他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
夢裡崔韻時扶着一人的手上了馬車,馬車向前,車輪滾滾,将她徹底帶出他的世界。
他想要追上她,想要求她回來,可他的雙腳仿佛被什麼固定住了,叫他動彈不得,他隻能眼睜睜地看她遠去,再不回頭。
他忍着劇痛,将自己的雙腳斬斷,一邊疼得流淚,一邊等着它們重新長出來,那樣他便可以追上去了。
可是夢中紅顔蠱失去效用,他的殘軀再也無法複原,他便隻能躺在那裡流幹了血而死。
臨死前他都在怅恨,他再也追不回她了。
她會去擁抱她真心愛着的人,她會漸漸想不起他的臉,釋懷與他的所有仇怨。
她會忘記他。
他的眼淚都落進幹枯的土壤中,就這樣在夢中滿懷遺憾與不甘地死去。
謝流忱撐着額頭,輕咽聲息。
幸好,這隻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