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流忱不再深想,他合上眼,呼吸漸沉。
——
“夫君,你瞧那條魚,它遊得可真快。”崔韻時的聲音響在耳邊,輕快得像一隻剛吃到最新鮮甜美果子的小鳥,充滿了無意義的歡欣和雀躍。
謝流忱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樣的語速說話,他訝然地望她一眼。
還是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可是她臉上的神情也和往常不同了,不像是如今的她,倒像是她十七歲那年,謝流忱在樓上不遠不近地望一眼時見着的模樣。
謝流忱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把團扇輕輕拍到他胸口:“我要那條魚,你把它捉來吧,我想養着它。”
謝流忱滿心迷惑。
崔韻時是不會這樣對他笑,也不會這樣對他說話的。
她吝啬于對他施放不作僞的真心,她是最擅長表演的人,要她不加一點技巧地與他親近,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這個念頭就像一條魚一樣飛快地從他腦中溜走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得有些蠢。
因為他真的聽從她的話,完全忘記自己最讨厭這些腥味的活魚,更讨厭它們滑溜溜的觸感,踏進那條滿是遊魚的溪流中,任由雪白的衣袍浸入水中,他用她的團扇,企圖捉住那條最為狡猾的魚。
那條魚急于逃命,數次從他手上逃脫。
他擅長投擲東西,幾無失手,卻被這魚玩得團團轉。
他也着惱了,身後崔韻時的目光讓他的脊背泛起一陣火燒般的焦灼。
他不願在她面前出醜,更不願在她面前顯得無能。
可是那條魚太狡猾了,它一尾巴猛抽水面,甩了他一臉水。
謝流忱呆住了,溪水滴滴答答地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流淌。
崔韻時也下了水,一步步靠近他。
謝流忱很少這樣狼狽,又氣又惱,别過臉去不想讓她看見。
崔韻時卻徑直握住他的下巴,半強硬地讓他轉過來,他不想和她對上眼,默默地看着水面,就是不看她。
她拿出手帕擦他臉上的水,謝流忱悶悶道:“擦不幹淨的。”
“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有打算幫你擦幹,隻是擦幾下意思意思,顯得我很關心你。”崔韻時理直氣壯道。
謝流忱:“……”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又擦了幾下,示意他可以上岸去了。
謝流忱走在前頭,她在他身後很小聲地,但他能聽見的聲音說:“謝流忱真笨。”
他頭一回被人說蠢笨,可是他聽着她的聲音,卻生不出一絲不快來。
他莫名覺得她這樣真是放肆,可他好像就是喜歡她這麼放肆。
謝流忱悄悄向後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帶她上來,他的手卻被另一隻手牢牢握住,緊扣不放。
那隻手溫暖柔軟,卻帶着孤注一擲般的力度,好像即便他要松手,她都不會放開。
他顫了顫,忽然開始感到恐懼,就像人都會懼怕長得過分美麗之人,将他視作非人的存在。
過分美好的夢同樣使人萬分恐慌。
他曾被火誤燒過手,被刀劃傷過手背,被人用長釘釘穿過手指,他怕極了痛,可是沒有一種身體上的疼痛能比這個夢更讓他抵觸的。
他就在這樣的驚恐中清醒過來。
屋中靜谧非常,唯有他急促的呼吸聲不停回蕩。
明明他自己都奮力想要從那場夢中掙脫,可是醒來的第一個瞬間,他感受到的卻是憤怒,仿佛有人搶走了他的重要之物。
就算他想掙脫,可是那個夢也該如掙不斷的蛛絲一樣粘連着将他捆縛,為何輕易就讓他夢醒。
他氣急敗壞地想着,随後猛然如被人敲了一棍般僵住。
他居然眷戀一場荒唐的夢,這算什麼,他怎麼可能會為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着迷。
這不可能。
謝流忱很快平穩下呼吸,即便此時無人會指摘他,他仍舊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缺。
他不喜歡自己變得狼狽,更不喜歡失去控制的感覺。
可如今不隻是事态不受他掌控,就連他的情緒都脫離了他的控制。
昨日他還羅織了一個體面的理由好去見她,可是此時此刻,他想到她,都感到一種針紮般的疼痛。
他不可以見她。
謝流忱緩緩閉眼,他避開燭火的映照,轉向另一邊,蜷縮在躺椅上。
他絕不能接受自己如夢中一般,像條狗一樣圍着她打轉,對她言聽計從,因為她一個笑容、一點微妙的親昵就心生歡喜。
他近乎痛恨,滿懷惡毒地想,夢裡的他真是下賤。
他絕不會俯首帖耳,自甘堕落,将自己的一切都抵給她,求她愛他。
他活得很好,不會自找苦吃,不會像父親一樣,被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若望說的全是胡言亂語,他怎麼會對崔韻時抱有男女之情,他誰都不愛,他隻愛他自己。
他頹然垂首,将面頰輕輕抵在那把半毀的團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