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韻時直挺挺地跪着,腦中放空大半,幾乎是在發呆。
謝流忱和謝燕拾一行人離開時的動靜,她聽得分明,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有些記不得了。
六個時辰過去了多久,有一個時辰嗎,應當沒有,因為她的脊背還沒有僵硬到發麻的程度。
罰跪前半段是最難熬的,背部和雙臂會漸漸刺痛酸脹,然後一種奇特的癢從骨子裡鑽出來,在全身各處慢慢地刺過去紮過去。
但今晚她的左臂疼,讓她不用專心去想背上的不适。
用一種痛苦去對抗另一種痛苦,是她在謝家學到的東西之一。
六個時辰……六個時辰……
她閉上眼,捱着時間,一點點地等待解脫的時刻。
嘎吱一聲,門被人打開,舒嬷嬷走進來,神情溫和道:“夫人,郡主讓你回去,路上别發出什麼大的動靜,就當作今晚時間跪足了。”
“夫人今日受累了,郡主都知道,讓你好好歇着,這三日早上不必來請安了。”
“有勞嬷嬷走這一趟,也多謝母親體諒,隻是我不能回去。”
崔韻時聲音和緩地解釋:“母親是郡主,也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便不能被人輕易違背。我作為長媳若帶頭鑽空子,今後别人也會跟着不把母親的話當回事。而且如果我就這麼回去,逃過罰跪,将來這件事被人捅出來,母親是罰我還是不罰我?”
“我不能讓母親為難,也不能讓母親失了威信,所以我會在這跪足六個時辰。”
“這……夫人啊,六個時辰跪下來,身體……”
“不妨事,”崔韻時輕聲道,“請嬷嬷轉告母親,多謝她這麼多年待我如親女,我心中感激,無以為報,如今隻是做一些我能做的事而已。”
“老奴知道了,”舒嬷嬷面露關切,又對芳洲、行雲兩人道,“你們兩個丫頭今晚也警醒着些,照顧好夫人。”
“是,嬷嬷。”
舒嬷嬷想到自己出來前明儀郡主還在感慨,像崔韻時這樣乖巧的怎麼都是别人家的女兒。老二還是沒吃過苦,日子過得太舒服,想怎樣就怎樣。
所以把心都養大了,什麼都敢做;也把自己的氣量養小了,什麼人都容不下。
如今看來,崔夫人确實妥帖,二小姐也确實有些不懂事。
舒嬷嬷心中歎氣,懂事的之所以懂事,是因為必須這樣才能立足,不懂事的則是因為有足夠的依靠,才能安心胡鬧。
如果真讓郡主選,郡主必然還是甯願二女兒這樣胡鬧下去,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怎麼忍心看她像崔韻時這樣步步小心,如此辛苦呢。
舒嬷嬷離開了好一會,芳洲才推開門打量一番,确定附近沒人,她走回來對崔韻時道:“夫人,我瞧過了,附近沒人,你坐下來休息一會吧。”
崔韻時面色淡淡,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
芳洲壓低聲音問:“夫人怎麼了?”
“我在想,事情弄成這個局面,郡主是否會覺得我撐不住場面。”
芳洲:“郡主不是一向都對夫人很滿意嗎?而且每回鬧出這樣的事,也不能怪夫人啊,夫人娘家弱勢,丈夫又完全不站在你這邊,幫着那位好妹妹一起欺壓你。公子隻許二姑奶奶欺負你,你要是算計回去,公子又會找你算賬了。”
“上位者不會管問題有多棘手,有多少不利條件,她們隻看結果。結果就是我被小姑子欺辱,鎮不住她,也籠絡不住丈夫的心,沒法争取到丈夫的支持。”
崔韻時的手指在膝蓋上輕敲兩下,繼續說:“要是換作其他人家的婆母,她們隻會覺得是媳婦無能。如果郡主不這麼認為,那是她通情達理,若是覺得我無能,也再正常不過。”
芳洲不平道:“丈夫偏袒妹妹到這般地步,誰來做這個媳婦結果都是一樣的,怎麼能說是夫人無能。”
“結果怎麼會都一樣呢,隻要有一個出身不凡,家世和謝流忱勢均力敵的女子做謝家婦,他就不會明目張膽地縱容妹妹,妻子娘家可是會來大鬧的。”
芳洲一想也是這個道理,當即痛罵:“謝家還自诩清貴門庭,真沒良心,這麼欺負人。高門貴女誰要跳這個火坑受這個氣,能娶到我家小姐,謝流忱八輩子運氣都在這裡了。”
反正四下無人,她罵得極小聲,甚至直呼謝流忱的名字。
芳洲早就受不了謝流忱和謝燕拾,哪家的公子這般縱容自己妹妹,哪家的小姑子會這般挑釁排擠長嫂。
以她所見,這倆人真是一個窩裡的癞蛤蟆,壞到一塊去了。
謝流忱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嘴上溫溫柔柔,心腸又壞又毒。
可憐夫人,原本有白邈這樣一位漂亮癡心又聽話的情郎,眼看着就要談婚論嫁厮守終生,現在卻要和這種毒夫過一輩子,真是想想都沒有指望。
又過去一個時辰,屋外傳來兩個丫鬟低低的埋怨聲:“這祠堂白日看着還好,到了晚上怪吓人的,二姑奶奶把玉佩落在這了,明天讓我們來取不行麼,非得今晚。”
“是啊,家裡又出不了賊,夫人又把下人管得服服帖帖的,打掃祠堂的人也不敢昧下玉佩,怎麼就一定要趕我們來拿回去。”
“啊,這間屋子怎麼還亮着?”
“你小聲點,夫人還在裡面跪着受罰。”
丫鬟訝然:“二姑奶奶都沐浴完畢準備入睡了。夫人怎麼還跪着啊?”
另一個丫鬟無奈道:“你當誰都是二姑奶奶,有公子護着。公子不管夫人,罰跪又是郡主下的命令,夫人沒人保,就隻能跪着了。”
芳洲氣憤地怒瞪了屋門一眼,好像能透過這扇門瞪得在床上準備入睡的謝燕拾四腳朝天一樣。
她恨恨道:“謝燕拾惹的事,她輕輕巧巧地回去睡覺,夫人卻要跪到天亮。”
崔韻時不語,現在的狀況她早已預料到了,謝流忱不會在乎把她踩進難堪的境地中去。
她越是努力讨好謝流忱這位夫君,就越能看懂他溫和笑容下的深意。
戲谑、覺得她十分可笑、想看看她還能做出什麼讨好他的新花樣。
她知道的。
她的狀況不會變得更好,隻會越來越糟。
————
不知過了多久,芳洲昏昏欲睡時,忽然想起件事。
她從左邊袖子裡拿出一小袋黃豆,中午剛做好的,用油炒過,又香又酥。
她又從右邊袖子裡拿出幾塊赤豆糕。
她把東西分到行雲和崔韻時手裡:“我們吃一點吧,晚飯都沒吃上就來這跪着了,餓死我了。”
崔韻時看着赤豆糕,心想這麼小一口,白邈一次能吃上三盒,他最愛吃這個,常說喬東記的赤豆糕做得最好,甜而不膩。
崔韻時散學後時常買上一盒去找他,看他吃得開心,便覺得好似養了條很容易滿足的大狗,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
跟他在一起,肯定沒有現在的尊榮和體面,可是也絕不會跪着受罰。
她咬了一口赤豆糕,吃不出任何滋味,将手裡的赤豆糕又分給芳洲和行雲。
芳洲沒有她那麼多心事,她一吃上東西心情便好了,眼下一邊吃一邊贊歎自己的手藝可真好啊。
她吃得太快,手裡漏下兩粒黃豆在地上。
崔韻時看見了,撿起來。
一隻蛾子在屋中飛來飛去,它的影子被燭火照着,拖長了映在牆上,像一隻不可名狀的怪物。
崔韻時瞄準它,指尖彈出一顆黃豆。
蛾子的身體瞬間被擊中,深深嵌進了牆面之中,再也動彈不得。
她心中生出一點微妙的滿意,總算有一件事在她的掌握之中,如她所想地發生了。
——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天色微亮,崔韻時看着牆上蛾子的屍體算着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三四個時辰。
遠處傳來數道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