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流忱拿起茶盞,茶水溫度仍舊燙手。
他用兩根手指險險地提着茶盞邊緣,将它對準一株開得最好的月季。
手腕一斜,滾燙的茶水灑了出來,澆在花朵上。
紅荔啊地叫了一聲:“公子,這花會被熱水澆死的。”
謝流忱嗯了一聲,表示他聽見了。
手上動作卻不停,将滿滿一茶盞的熱茶水全數倒完後,他才收手,把茶盞端端正正地放回原位。
他眉目都盈着極淡的笑意,好像做了一件讓他愉快的事情一樣。
紅荔和紅燭都默默低下了頭,腦子清醒許多。
這般作為,哪裡是其他丫鬟們口中說的性情溫和、平易近人的翩翩公子。
果然還是遠遠看幾眼就好了,離得太近,那美麗到讓人恍惚的面目都變得有些猙獰與不可測了。
——
明儀郡主姗姗來遲,昨夜和那些男子玩鬧一番,又飲了不少酒,她現在有點頭疼。
和長子一番不走心的寒暄之後,她想起自己之前要見謝流忱的原因。
兩個月後,長公主會攜京中命婦貴女前往清覺寺祈福一整個月,三品以下的命婦不能參與,崔韻時目前并無诰命在身。
但一個月多前,奉皇命赈災大半年的謝流忱歸來。
在常平州時,他安置流民、控制疫病,當地百姓無不感謝聖上的恩德。
此事算是一樁大功。
到時候論功行賞,作為他的妻子,崔韻時也會跟着受益,受封三品诰命,就夠資格随長公主去參加清覺寺禮佛,也是一樁讓她顔面有光的事。
農夫努力勞作是為了一年的收成,下人盡心盡力服侍主人是為了豐厚的打賞。
而官家夫人每日操心勞神,為的不正是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嗎?
不過如此一來,到時候家中一個多月都沒有主母管事,于情于理,明儀郡主都要提前通知一下謝流忱,以免他對此一無所知。
當然,明儀郡主更主要的是想讓謝流忱在她和崔韻時都不在的時候,管好謝燕拾。
她一個已經成婚自立門戶的人,成日跑回謝家倒是沒什麼,可是整日在謝家惹事,和謝澄言動手吵嘴,哪有個姐姐的樣子。
誰知謝流忱聽完後,說:“母親怎麼會認為崔韻時會被封賞三品诰命?”
明儀郡主都被問懵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臣子立功,其妻或是其母便會受封,而她身為皇室郡主,不需要這份封賞,那自然是輪到崔韻時頭上了。
她問:“什麼意思?”
“母親遲遲未給燕拾請封縣主,她心裡委屈。我準備用這份功勞給她換一個清閑體面的差事,也不必她真做什麼實事,有興緻便去上值,懶得去便不必去的那種。”
明儀郡主:“……”
她覺得自己活到這個年紀,雖還算不上多老,但也見過許多世面了。
隻是不給辛苦穩固後方的發妻請封诰命,倒給已經自立門戶,也不愛操勞的妹妹換一個沒任何用處的女官職位。
這種事,她還真是從沒聽過。
明儀郡主回想從前和長子談崩的多次經驗,勉力保持幾分和藹,道:“你這個想法……固然不錯,隻是燕拾她根本不喜歡做太正經的事,她覺得那束縛了她的天性。你讓她去做官,她隻是一時新鮮,沒幾天就會失去耐心,還不如多送她一些宅子鋪子,就像你從前那樣,你送了那麼多回,她收到這些的時候最開心,是不是?”
“這份差事不需她日日按時點卯,就算一整年不去衙門也不礙事,我知道燕拾的脾氣,所以精挑細選了這樣一個職位,要的就是不用做事,聽着又格外體面,她最喜歡。”
明儀郡主沉默。
她心想你他爹的想得真周到啊,你要是對老婆也這樣,你老娘我何至于看到人家小姑娘都虧心,臉都臊得慌,成日想着彌補她啊。
這種男人居然是她們謝家培養出來的,明儀郡主都覺得丢人。
明儀郡主感覺自己快忍不住了,她默念着不要吵起來不要吵起來,繼續勸道:“兒啊,男子能在外專心公事,都是因為有可靠的妻子穩固後方。就算你覺得那是她該做的,可是有句話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總要看到妻子的辛苦。”
她苦口婆心:“比起韻時,燕拾又幫了你什麼?你跳過妻子,把好處給妹妹,這說不過去。”
明儀郡主差點維持不住儀态,謝流忱仍舊雲淡風輕。
“誰說燕拾沒有幫我做什麼。”
明儀郡主保養得宜的臉都要皺起來了:“那你倒是說說她做了什麼?我知道你偏疼她,可你也不能瞎說啊。”
說完她就後悔了,她覺得自己真是多餘說這一句,長子怎麼不能瞎說,他最擅長的就是瞎說。
“燕拾平安康健,日日歡喜,我瞧着便高興,也能安心做事,這就是她的功勞。”謝流忱道。
明儀郡主啞然,她聽得出謝流忱這句最像胡說的話,其實是他的真心話。
良久,她歎道:“罷了,你們兄妹感情好也是好事。隻是我還有一句話,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就算是匹馬都會在舊主家呆不下去,想着另尋出路,何況是個人呢。”
“母親多慮了,正是因為崔韻時沒有更好的選擇,才會待在謝家盡心盡力,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她都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
謝流忱滿臉平靜,好像對于這個問題,他心中早已考慮過數遍,此時對答如流。
“她若覺得我們虧欠了她,那是因為她太貪心。不拿燕拾做對比,她已經過得比大多數女子都要好。我待燕拾好,那并非燕拾的過錯,若崔韻時為此生出怨氣,那是她自己的問題。”
明儀郡主不聽他這張巧舌如簧的嘴擺布,道:“你有這麼多道理,不用說給我聽,說給你自己聽就夠了。我隻告訴你,你如此對待自己的妻子,總有一日,即便她人離不得你,她的心也早就與你背離十萬裡了。”
謝流忱聞言,笑得格外古怪:“母親,你當所有人都同你一樣,把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當作最緊要的事,一旦情意消逝,就能背棄誓言,抛棄對方嗎?崔韻時和我離心又如何,不相愛又如何,就算她厭惡我,想要擺脫我,她也隻能想想罷了。”
“我會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白頭,到那時候,我們怎麼不算是相愛一生,永不分離呢?”
明儀郡主覺得他字字句句都透着古怪,仿佛拉着妻子的手不是要走到人生盡頭,而是要走到地獄裡去。
活生生地把白頭偕老都說出了一種惡毒折磨的氣息。
明儀郡主忽然問:“你當年為何要娶她,你很恨她嗎?”
這句平常的疑問卻像是一根尖刺,紮進謝流忱漂亮的笑顔裡,讓這朵潔白的花都流出血紅色毒汁。
謝流忱的臉色一點點地陰沉起來。
明儀郡主覺得自己真是問了個好問題,居然讓她這個慣會做表面功夫,不露一絲真實情緒的兒子都維持不住表面的平和。
“母親想岔了,若非喜歡,我為何要将她娶回家,終日相對。”
他仿佛不能忍受别人質疑他對崔韻時的感情,有一瞬間,他面上的怨恨十分明顯。
這抹情緒轉瞬即逝,下一刻,謝流忱神情又恢複一貫的溫和,好像那些不可見天日的陰暗心思都沉入深深的水底,再不見一絲蹤迹。
明儀郡主不明所以,她知道兒子怨恨她抛下他們父子,可是為何在她詢問他是否很恨崔韻時的時候,懷着相同的怨恨?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
她和前夫,崔韻時和謝流忱。
這根本是毫不相關的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