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大雨,将軍府螭吻翹檐下的銅質蓮形雨霖鈴響了一夜。
廊下一襲玄黑羅袍的人望着銀簾似的雨幕,負手而立,窄袖交領,愈發襯得人如松似玉。
踏步聲傳來,帶着微不可察的急促,被松木打造的曲折長廊放大,回響。
聽到腳步聲,蕭良将一張平整宣紙仔細疊好,妥帖放入懷中,轉過身,看清了來人。
“殿下來得巧,在下正準備見您。”
蕭良擡起頭來,眼神深幽。上次他邀李鸠到府中,就是為了此事。被那人那麼一鬧,倒是将事情耽擱了。
尺墨寸丹侍立一旁,身後是一衆侍從,黑壓壓将原本寬敞空蕩的回廊襯的擁擠起來,李鸠站在二人之間,狹長的鳳眼眯起,兩人目光相撞。
未等蕭良有所動作,李鸠慢悠悠開口。
“将軍好大的膽子。”
檐上瓦泠泠作響,逼兀的暮天,無邊無際的雨,滴滴答答擾得人意亂心煩。
“趁早将明珠交出來,本世子還能饒你一死,如若不然... ...”
蕭良長眉一斂。
“殿下說什麼?”
李鸠不欲與人虛與委蛇,望着眼前人煙墨色金絲绲邊的領子,神色不耐。
“定北侯府這塊肥肉,不是誰都能吃下的,勸君早絕此念。”
“世子這是何意?”
李鸠冷哼一聲,距商桑失蹤已兩日有餘,他尋遍京都,未見她的身影,能有能力将人藏在京中今日又與她有交集的隻有蕭良而已。
“定北侯無子,而侯府基業偌大,你不遠萬裡歸京,無非為此而來。”
“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竊人之财,猶謂之盜,況乎侵吞人産,蕭家,尚不屑做此無義之舉。”
蕭良抿唇,下颌勾勒出冷硬的線條。
“還是殿下以己度人?”
“你也配與平南王府相提并論?”
李鸠有些輕蔑,懶怠與他多費口舌,拿出一方錦帕拭了拭手,踱步到廳中,看了一眼左首的黑漆山水紋扶椅子,随意坐下。
“搜。”
一旁的侍讀圓頭大眼,頭上用一條紅綢綁了個渾圓丸子,生得眉目清秀,這會兒眼睛睜得極大,向蕭良躬了躬身,面上卻是輕慢不已,他提高了音調。
“有沒有搜過自然清楚。”
不多時,随李鸠前來的侍從回來禀報。
“回殿下,府中并未發現郡主的身影。”
“沒用的東西,還不再去找。”
身旁的寸丹小心翼翼看了看主子的臉色,呵斥道。
卻見世子轉了轉手邊的杯子,風流狹長的風眼稍稍上揚。
侍從行禮退下。
李鸠拍了拍手邊的黑漆扶椅,恢複了慣常漫不經心的神情。
“你把人藏哪兒了?”
“我說過沒有。”
蕭良沉着臉,似乎想起什麼,招了招手。
一個副将上前。
“去将道長請來。”
副将領命而去,回來的時候神色複雜難辨。
“回将軍,末将到道長院中時,隻見空室一間,道長... ...道長不見了蹤影。”
李鸠撐着身旁彩繪八寶案桌,修長的手擰了擰眉心。
“将軍這是要改行當戲子了?”
蕭良沒有理他,望向抱拳躬身的副将,目光如凝寒冰,一字一頓。
“愣着做什麼?京都郊外,一間道觀一間道觀查。”
“是”
... ...
槐夏的天色最是變幻莫測,這場雨比商桑預料中來得還急。未等她找到歇腳的地方,白箭似的急雨已經落了下來。她避不及,叫淋得同落了水的雀兒一般,衣衫狼狽。
冰涼的雨水不絕的從額上淌下,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四合,叫人難辨方向。
“隆。”
忽然,她的面前白光一閃。一道驚雷劈下,将原本昏暗的四周照的明亮一片。不過這光亮僅僅存在了片刻,周遭霎時間恢複了原本的昏暗。
天邊雷聲滾動,商桑呼吸一滞,邁開腿在草木茂盛的昏暗密林中跑了起來。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上諸神拿出了将這片廣袤土地之上的一切沖涮殆盡的氣勢。
“啪嗒”
泥濘的積雨水坑水花四濺。
商桑撐着手從地上爬起,将臉上的亂發連同綿綿不絕落下的雨水一起撥開,擡起頭來,不遠處有一處暗影。被雨水模糊視線的她隻能勉強依稀辨出是一處廟宇的形狀。
從地上爬起,顧不上滿身的泥濘,她向那處朦朦胧胧的影中跑去。
随着她的靠近,廟内的境況漸漸清晰起來,房舍因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她顧不上這許多,疾步跑進破廟中。
一尊破敗的大佛映入眼簾,商桑道了聲叨擾向佛前的舊蒲團走去。四處懸着的蛛網是這廟中的唯一裝飾,八條腿的蜘蛛爬上爬下,每走一步,都有經年的積灰從梁上簌簌落下。
她終于來到蒲團前,誰料剛坐下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響動。
佛祖顯靈了不成?商桑艱難睜開雙眼。
卻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兒靠着掉了漆的大佛望着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咕噜噜滾動。
“你是個瘸子?”
商桑一愣,随着他的目光向下,一雙繡鞋滲出還在往外滲着血,這才想起被石頭磨破的腳,起初确實是疼得厲害,後來便麻木了,經他一提醒才想起來。難怪會被這孩子錯認為瘸子。
商桑開口準備解釋,卻聽見那孩子道:
“我也是。”
她擡起頭,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
果有一隻褲管空空蕩蕩,被穿堂而過的風吹得輕輕晃動。
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那孩子咂了砸嘴。
“真可憐呐,這麼漂亮的姊姊是個瘸子。”
商桑擡了擡手。
那孩子以為她要打他,将手往身前一擋,後退一步,卻沒有感到預想中的疼痛,他将一雙髒兮兮的手從眼前拿下。
見那擅自闖入的人正盯着自己的腿。
他将左腿往神像背後靠了靠,瞪着她。
“看什麼看,死瘸子。”
卻見那個模樣狼狽的女人從身上那個濕漉漉的包裹中拿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定睛一看,是個油布包着的包子,他喉頭滾動。
一個冷掉的包子有什麼好吃的?
唇色蒼白的女人将外層包着的油布掀開,檢查了一番,然後将那白菜豬肉包子的一角掰下,放入了口中,皺了皺眉,用那油布托着将包子遞了過來。
小乞丐愣了愣。
“給我?”
那包子缺了的一角邊緣有些濕潤,那女人竟自己吃了雨浸的部分,将幹燥的部分給自己?他有些不可置信,看了看遞過包子的那隻手,女人衣裳上盡是泥濘,手卻被雨水沖得幹幹淨淨。
他想起京城東市的進門左手第一個的菜攤,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會在客人買完菜之後,搭上一把小蔥,算是送的,所以那個攤位的生意總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