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認為,女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三雙鞋子:
一雙雨鞋,方便在雨後的泥濘中健步如飛;
一雙高跟鞋,方便在名利場上妝扮得光鮮亮麗、人模狗樣;
一雙運動鞋,方便在踩上人生泥濘的時候,脫下高跟鞋,拔腿……跑路!
七點四十九分,蝴蝶周報的員工抱着一摞摞高過視線的資料,飛速穿行在本樓雜亂的工作間,走廊盡頭回響着此起彼伏的打卡簽到聲。
高跟鞋敲響光滑如鏡的地面,董主編氣勢洶洶地大步踏進辦公間,飚過走廊的身形近乎出現了殘影,打了雞血般高高揮起雙手:“周一周一,齊心協力!go,go,go!”
目光惡狠狠掃射四面八方,精準地停在隔間裡豎起的一大片報紙上,隔着印刷物,鎖定背後的人。
報紙擋住了臉。
從那雙攥着頁面邊緣的纖手來看,是位相貌相當出挑的女員工。
七點五十分,報紙背面的旅行廣告專版,碧藍海濤間浮出一片翻過來朝向天空的灰色肚皮。[斯裡蘭卡追鲸獨家首發!跟随海洋中最龐大的身影……]大寫加粗的标題,兩個巨大的紅色驚歎号背後,纖手移開,還散發着油墨味的報紙抖了抖,頁邊低下去,露出一副厚重的黑框樹脂眼鏡。
古闆又無趣地垂到鼻尖,恰好遮住了鐘意面無表情的臉。
下一秒,年輕女生以驚人的敏捷,啪地将報紙塞進抽屜,高擡右手學着電視劇敬了個禮,高聲緻意:“Yes,Madam!”
把董主編說得心花怒放,高高揚起下巴哼了一聲,穿過工作間傲然離去。
玻璃門啪地甩上,鐘意默默放下手。
旁邊工位眯着眼睛的同事,睡意早已被吓得無影無蹤,沒好氣地跟着胡謅了一句:“周一周一,慘過做雞!”随即哔地一聲點亮了電腦屏幕,準備着手工作。
鐘意笑眯眯地接口:“莫姐出口成章,這個就叫專業。”
“小鐘,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莫姐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我上個月要是能有你那個成績,這周也不愁見到董主編了。”
鐘意心中一凜,面上還是挂着笑,卻已經有些勉強。
莫姐埋頭幹早飯,并未發現鐘意神色微變,隻是想到自己馬上就要三十歲了,不僅事業上難敵湧現的行業新人,生活上戀愛結婚也遠遠沒個着落,說不定四十多歲的時候也跟董主編一樣孤家寡人,脾氣還越來越糟糕……不行不行!
但,話說回來,鐘意這種特别耀眼的成績,也難有什麼新人能達到吧?
鼠标一動,莫姐調出電腦文檔,正是鐘意前幾個月驕人戰績的合集,董主編讓大家好好學習。
文檔是從蝴蝶周刊中截取的報道,莫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花花綠綠的雜志封面上,男明星赤/裸的精壯胸膛。面色一紅,目光急忙向旁邊跳去。
看看,人家小姑娘起的這個标題,【金述當街遭老頭吐口水,不怒反笑】副标題【直言“多來一些”】,配上那張風靡大街小巷的俊臉靓照,路過報刊亭的,是個人都會好奇地撿起雜志來看一眼吧?
下一篇,身穿比基尼、前凸後翹的女明星,照片豎跨整個版面,【柳聞雯玩厭金述,電梯肉搏素人男】,巨大标紅的副标題【激戰十二小時,大呼過瘾】更是直接擋在關鍵部位的泳衣上,乍一看還以為她【那裡】什麼都沒穿。
啧啧啧,真不知道小姑娘是怎麼把女明星和男龍套在電梯裡拍新戲寫成這樣的……活該人家救起了蝴蝶周刊的銷量……
低俗新聞,
《蝴蝶周刊》。
“新聞做得juicy,發行才會有noisy!”
入職面試是在春天的尾巴,二十三歲的女生,目光炯炯地盯着總編,言語擲地有聲。
總編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十來年操刀主持《蝴蝶周刊》,早些時候的氣質像這本八卦雜志一樣卑微猥瑣,頭發都熬成了地中海。後來見《蝴蝶周刊》怎麼都做不起來,事業心淡泊了許多,業餘時間還特地前往西藏念佛,如今慈眉善目的。
總編冷不丁被鐘意的熱情一激,加上她是由認識的人推薦而來,不僅會撰稿還會攝影,相當于一個人能當成兩個員工用,直接給自己節省了開支,他也不好一口拒絕,撚着手腕上的佛珠慢悠悠地說:“那你就先寫着試試吧……”
這一試,就試出了《蝴蝶周刊》作為街頭八卦雜志的銷量傳奇,試出了娛樂圈無數明星前仆後繼的悻悻,試出了總編随着口袋鼓起而猛增的事業心。雪片般的鈔票飛進蝴蝶周刊員工和被曝光明星的口袋,地中海總編在年中慶祝會上對着台下的三四十名職員,喝得那叫一個面色紅潤,大言不慚地粗着聲音:“明星為什麼不管我們?我們搞娛樂版塊的,給了明星曝光度,那些沒什麼本事還想賺黑心錢的家夥,反倒要感激我們!”
新人王鐘女士吃上蝴蝶周刊銷量的紅利,面試那天三百塊的衣服順利換成了三千塊的,也終于學會了一邊把高跟鞋踩得啪啪作響,同時自個兒走路還能穩穩當當的,上下班坐在地鐵上的腰背也挺直了。
大半年過去,她的頂頭上司董主編脾氣還像以前那樣火爆,但她表面對董主編恭敬,幹的活又漂亮得叫人挑不出一絲毛病,董主編雖然眼紅鐘意受到的器重和做出的成績,口頭對她還是客氣的。
直到這個周一。
九點整,鐘意磨磨蹭蹭地走近總編辦公室,心情很不美好。
剛到門口,迎面撞上董主編推門出來,皮笑肉不笑地搶着招呼她:“小鐘。”
“董姐。”她明白這老女人沒什麼好意,仍然低着頭恭順地回應。
董姐趾高氣揚地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遠。鐘意敲了敲門,辦公室裡傳出總編高昂的聲音:“進來吧。”
她拖着步子,慢吞吞地挪進去。
總編地中海的頭皮格外光亮,在鐘意眼睛底下反射着百葉窗外的陽光,像個圓滾滾的皮球。中年男人縮在狠心買下的皮質轉椅中,指間散發出濃烈的廉價香煙氣味,小小的煙灰缸已經堆滿了煙頭。
看着像是愁得大半宿沒睡,坐在辦公室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聲音都啞了。
鐘意自知理虧,低着頭一言不發。
總編看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長歎一聲,率先搖了搖頭:“小鐘,金述那邊能不能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