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放火殺害第一個人起,她就從沒想過可以逃過今天這一劫,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她樸素的價值觀不允許自己背着人命苟活——如果她都可以逃脫死罪,那麼那些死在她手裡的人呢?他們對她所做的一切,難道也都是死有餘辜麼?
甘蓉胸口急促地起伏,半晌,才顫着聲重新開口:“法官,我不……”
“媽媽!”
身後一聲清脆的女聲打破了庭内死一般的沉寂。
甘蓉回頭,眼淚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從眼眶甩落出來。
是彭婉領着兩個孩子走了進來,阿玲哭得泣不成聲:“媽媽,你不要我們了嗎?”
“我……我怎麼會……”甘蓉立時又就亂了陣腳。
“無關人等,請到休息區等候,法警,請維持好現場秩序。”審判長不得不再次站出來組織紀律。
幾個法警把一大兩小往門口引,彭婉彎下腰把兩個孩子抱起來,道:“不用麻煩,我帶他們出去。”
阿玲拼命掙紮着想要朝被告席跑,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砰!大門關緊,也隔開阿玲阿敏低聲的抽泣,四周再次靜了下來,甘蓉深深閉上了眼。
蔣徵八風不動地坐在一邊,漆黑的眼眸裡沉靜得如同夜色中的海水。
而陳聿懷始終冷眼旁觀着現場發生的一切,目光落在蔣徵身上時,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兩下。
最後這一茬他是不知道的,他也沒有想過也想不明白蔣徵會想辦法去幫甘蓉争取減刑,明明……明明兩個多月前,他們還沒險些死在了她手上。
少頃,甘蓉再次睜開時,雙眼通紅,布滿紅血絲,眼神卻極其堅定,她深吸一口氣——
“法官,我有異議!”
當啷一聲,法錘落下,審判長的聲音在空曠的庭内回響:“下面繼續對刑事訴訟部分進行審理,現在進行法庭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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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條理清晰,據理力争,一審從四十分鐘延長到了足足一個半小時,連原本隻是來吃瓜的網友都看得提心吊膽的,不過好在最後的結果并沒有辜負在場所有人的努力。
法院門前,台階上的人往來匆匆,一如往常。
唐見山笑道:“死刑改判無期,林檢,這回得虧有你在,我們分局還能挽回些顔面,要不網上風評我都不敢想得壞成什麼樣子!”
“客氣了,分内之事,”林靜的嗓音都沙啞了不少,這絕對是她從業生涯以來最激烈的一次辯論,“要不是你們提供的證據足夠,證據鍊完整,我說破天也沒用,況且……提高販賣婦女兒童罪的起點和推動家暴入刑一直都是我想要做到的事,今天的甘蓉案是個很好的機會。”
唐見山喜滋滋道:“林檢,等過幾天正式結案了,我們蔣隊請客去明月樓搓一頓,到時一起啊!”
林靜晃了晃手裡的材料,“我就不去了,檢察院那邊工作還有很多,咱們有緣再聚,”她偏頭看了一眼不遠處在打電話的蔣徵,“麻煩替我和蔣隊道聲謝,是他在開庭半個月前就開始幫我對今天的辯詞,不少細枝末節的地方都是他幫我理出來的,不然今天一審能也不能這麼順利。”
“……好,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不會插手,我知道你有分寸……”蔣徵嗯嗯了兩聲,撂了手機,對唐見山說:“你先回去收尾吧,我得去一趟看守所。”
“我也去。”難得的陳聿懷主動想和蔣徵走了。
“得,”唐見山一甩手,“你倆辦完事兒回去休息吧,局裡還有我和老彭,哪有讓你們倆剛出院的病号來上班的理兒。”
“你去幹嘛?”蔣徵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
陳聿懷的眸色變得晦暗:“有些事情,我想要确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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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離法院并不遠,判決書下來之前,甘蓉會被暫時羁押在這裡。
蔣徵與陳聿懷兩人一站一坐,與坐在裡頭的甘蓉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
“蔣警官,你是想問程警官的事情吧?”她開門見山。
“既然你知道,我也沒什麼好隐瞞的了,那我就直說吧,”蔣徵手臂搭在着桌沿,雙手交叉,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上半身都迫近了說話的對象,“我父親程邈,也就是你所說的程警官,在接了你當時那個案子不久後,被發現死在了家裡,死因是□□中毒,至今沒能查出下毒的來源,也沒有任何嫌疑人,成了一樁死案。”
說這些話時,他的鎮定自若,好像在講述别人的事。
甘蓉嘶地倒一口冷氣:“這些事我竟然都不知道,可惜了這麼好的人……”
默了默,她搖搖頭說:“抱歉,蔣警官,如果你想從我這裡打聽出什麼嫌疑人的線索,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當時被鄭長貴和郭豔搞得焦頭爛額,根本顧及不到那些……”
“不,”蔣徵打斷道,“我隻是懷疑,他是不是在辦案的時候,得罪什麼人了,甘蓉,那段時間,你還和什麼人接觸過?”
“什麼什麼人?”甘蓉矢口否認,可目光卻明顯飄忽了一下。
蔣徵:“事到如今,你還想瞞着我們嗎?”
“是不是給你那把槍的人?”陳聿懷突然一掌拍在蔣徵身側,語氣頗有些逼問的樣子。
甘蓉被吓了一激靈,看看陳聿懷,又看看蔣徵,才猶豫着說:“唯獨這個,我不能說。”
“因為阿玲和阿敏,對麼?”陳聿懷繼續追問。
甘蓉:“……”
這就是默認了。
蔣徵乘勝追擊:“那我換個問法,甘蓉,你是信我們,還是信你那個所謂的同夥?”
“不是信與不信的問題,蔣警官,”甘蓉幹枯的手指死死絞在一起,“因為我也不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裡人,年紀多大……這些我都不知道。”
她的眼珠迅速左右轉動着,似乎十分不安。
陳聿懷眉頭擰起:“你沒見過他?”
甘蓉點點頭又搖搖頭:“那人辦事很謹慎,我們一直都是單向聯系的,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每次還都是不同的人,有男有女,有大人甚至還有小孩……”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個男的?”陳聿懷眯起了眼睛,
甘蓉豁然擡頭,對上了鏡片後頭的一雙淩厲的眼睛。
她破綻太多了,尤其是面對這兩個人,再隐秘的事情都不再能有隐瞞的餘地。
認識到這點後,甘蓉有些頹然,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說:“是藍色的眼睛……有一次來見我的,是個藍眼睛的男人。”
“在我很小的時候,被梅姨那幫人拐賣到雲州時,我也見過這麼一雙藍眼睛,他好像和梅姨的同夥認識,給了他們一筆錢,就帶走一個小孩,因為那眼睛的顔色實在太特别了,所以即使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隻需一眼,我就能認出來,那是一雙一模一樣的藍眼睛。”
撐在桌面上的手指一根根蜷縮成拳,頭頂的白熾燈在陳聿懷的鏡片上反射出白色的光,讓旁人看不清楚他驟然緊縮的茶色瞳孔。
果然是他。
懷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