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婥娘子來了,江定安便讓侍衛放她進來。上一次見到杜婥還是在天柱山的馬場上,如今再次相見,情形已然大有不同。
杜婥照舊穿着一身鮮亮的襦裙,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沉靜憂郁,她走進正堂,擡眸瞧見江定安,略帶遲疑地喚了一聲:“嫂嫂。”
江定安連忙起身迎接她,笑着寒暄道:“婥娘子,你最近可還安好?”
杜婥柔美的面龐流露出些許郁色,轉瞬即逝,江定安看在眼中卻沒有追問。
杜婥也想不到自己在馬場結識的好友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自己的長嫂,她既驚訝,又羨慕:“想不到您就是傳聞中與仲兄情比金堅的那位女子,”
蓋因她即将及笄,這段時間正在相看人家,被母親限制了出行困在後院裡百無聊賴。
即使偶然聽到那些關于仲兄與一孤女如何恩愛的傳聞,心下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入了仲兄的眼,也無從打探未來長嫂到底是誰。
她向來是刨根問底的性子,等到長嫂一進門,便忙不疊地前來拜見,想一探究竟。
兩人說起之前在馬場的種種,從初見時江定安拔钗獵兔,杜婥出面仗義執言,再說到二人在馬場上烤兔分食的情形……
說着說着都笑了起來,江定安道:“最近我倒是想到了射箭的要門,”
杜婥聞言,眼中閃過好奇的光芒,這段時間她被囿于後宅,很長時間沒有機會碰弓箭,是以一直不曾領會其中的竅門。
這裡沒有弓箭,江定安手中無物,也不在意,十分自然地做出拉弓的姿态,解釋道:“箭杆放在弓弣左側,箭尾搭在拇指上,”
“一般來說,拇指後兩寸的位置較為合适,這個地方可以帶一個玉抉,以免磨損指骨。”
說起帶玉抉,還是昨夜感受到杜筱清骨節上的薄繭,才知道為何要帶玉抉,不單是美觀,還是有幾分實用性的。
江定安面頰微熱,很快轉移話題,将重心放在了如何讓杜婥領悟貫通上面。
她問起杜婥平日裡做什麼事情需要聚力,亦或者有沒有觀察到周圍的人聚力時是何種表現。
方才看到她無實物射箭,杜婥對此來了興緻,也跟着興緻勃勃地拉弓射箭。
她白皙柔軟的手指在半空中張開,又合攏,好似真的握住了什麼東西一般。
此刻聽到江定安的話,杜婥維持着虛空拉弓的姿勢,下意識說道:“他聚力掙紮的樣子形如瘋癫,和往日完全不一樣,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
她倏忽意識到什麼,陡然止住話頭,握住弓箭的手也垂落下來,轉而斂進寬大的袖袍中,又變回來了那個沉靜柔順的閨閣女子。
“我胡說的,嫂嫂切莫放在心上。”
江定安已經料到她說的是誰,卻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婥娘子,要想聚力并不難,可以想象自己正在玩牽鈎,勉力将系有紅繩的中心拉到手中。”
所謂牽鈎,就是拔河,兩方通過拉繩的長度較量哪方力道更大。
那次困于珠崖郡岩洞之中,武兵前來救援,便是憑着膺索鈎下落到岩洞之中。
江定安因此有感而發,用這個來教杜婥發力。
杜婥雖然沒有親身玩過牽鈎,但是在馬場上見過年輕健壯的郎君們賽牽鈎,當下若有所思,好似悟出了什麼。
等到杜婥告辭離去,江定安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下去。
她當然知道杜婥方才形容的人是誰,是杜婥的伯兄,杜橫。
江定安許久沒有見過杜橫,也不清楚他如今如何了,方才憑借着杜綽不慎透露的隻言片語,判斷出杜橫現在并不是很好。
她的眸色漸漸變深,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面,她如今身處杜家内宅,卻并未聽到諸如杜橫日漸消瘦之類的消息。
要不然就是白夫人禦下極嚴,是以并未走漏風聲,要不然就是杜橫的症狀已經得到了遏制,無人看出端倪,亦有可能兩者皆有。
她縱然想要借此引蛇入洞,隻是現在還不是一個好時機,惟有暫且蜇伏,等到她找到李夫人讓她尋找的那樣東西,再做打算。
江定安暗自忖度了一會兒,便有下人前來通傳,說是周管事奉了老爺的命令,請她前去花圃。
與周管事一道前來的是負責管理後宅的劉姑姑,劉姑姑年紀并不大,瞧着隻比江定安大七八歲的模樣,氣質溫婉,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親和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她。
相比周管事輕慢随意的态度,劉姑姑顯然要恭順柔和得多,她柔聲道明來意,便垂手立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等待江定安的反應,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俗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江定安也對她露出一個和緩溫柔的笑容,溫聲寒暄了幾句,随意問了幾句不甚要緊的話。
劉姑姑也依次答了,答得滴水不漏,既沒有透露出任何有用的信息,看着态度又很是誠懇,又讓人揪不出絲毫錯處。
江定安見此情形,大緻摸清了劉姑姑的性子,也就不再問了。
既然他們奉了杜老爺的命令來傳喚她,她也不好推辭,隻得坐上軟輿前往花圃。
一路上周管事很是沉默嚴肅,一言不發。倒是劉姑姑用溫和平緩的聲音向江定安介紹:“花圃底下是儲香的堀室,我聽聞夫人善于制香,也許會對那裡的香料感興趣也未必。”
江定安聞言,不禁有些訝異,劉姑枯這話無異于明晃晃地提醒她,杜老爺此番叫她前去是存了考驗的心思。
對于杜問嶂有意考驗她,她并不驚訝,隻是這劉姑姑與她素不相識,為何要出言提醒她?
這阖府上下縱橫交錯的人際關系實在過于複雜,等到杜筱清今日下值回來,還得要他給她好好講講,梳理清楚底下的人情世故。
江定安這樣想着,表面不動聲色,笑着接過劉姑姑的話茬;“有姑姑在家中為母親料理中饋,想必母親省了不少心。”
提起病中的白夫人,劉姑姑臉上帶上憂色,好似意有所指地說:“如今您來了,老夫人的病想來也能大好了。”
劉姑姑的聲音很輕,咬字卻很是清晰,一字一句地傳進軟輿中,“您也該為老夫人分憂解難,畢竟,當初您能進門,全仰仗老夫人做媒。”
江定安聽得真切,不由勾唇笑了笑,笑容裡很有些感激的意味,“是呀,要是沒有母親,隻怕我聲名掃地,隻能投湖自盡了。”
她已然明白了劉姑姑到底是誰的人,她是白夫人用來控制自己的棋子。
至于剛才劉姑姑說的話,江定安聽在耳中,絲毫不放在心上。此事是白夫人做媒不假,但是除了她,白夫人又能扶持誰呢?畢竟杜筱清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許是礙于周圍有不少人跟随,說完這幾句話劉姑姑便沒再說話。
轉眼便到了花圃,比起她上次作為副手跟随窦掌櫃來此,此處并無太大變化,照樣是花木葳蕤,晴光在一片流水新綠中輕輕搖曳,讓人心曠神怡。
江定安踩着杌子下了車輿,她今日穿了一身喜慶的丹紅襦裙,輕紅镂金的袖袂随風而動,映襯着雪白的肌膚,白得欺霜賽雪。
說是杜問嶂喚她前來,可他并不在花圃中,江定安張望片刻,沒有看到杜問嶂的身影,正在納悶之際,一直沉默的周管事忽道:“夫人,聽聞您未出閣前極善制香,您看看,這堀室當中的香料都有何種效用?”
周管事話音剛落,便有奴仆打開通往堀室的門,隻見他進入碑亭附近嶙峋虬枝的假山群之中,掀起一道小門,這道小門一直向下延伸,内裡不顯得昏暗,反倒燭光幢幢,看着很是明亮。
杜家把堀室藏在假山之中,周圍的奴仆看着毫無驚訝之色,大抵他們都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