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出遊戲的時候,是一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天旋地轉,世界仿佛成了滾筒洗衣機,胃裡難受得緊,幸好晚飯沒吃什麼,沒有食物上泛的惡心感。
僅僅是大口喘氣的片刻功夫,涔涔冷汗就已經浸透了衣服。
入目周遭環境昏暗,外面仍舊下着雨,卧室窗戶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滴滴答答落在窗沿,似乎比之前回來路上小了不少,在寂靜無聲裡格外清晰。
她擡起手,手背撫上自己的額頭。
滾燙。
“果然是發高燒了。是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燒,你膝蓋上的傷口怎麼回事?看上去創面遭受過二次傷害,你怎麼會連受兩次傷?除了頭疼外還有什麼其他不舒服的症狀嗎?”
這道聲音像平地一聲炸雷。
愣是把韓思怔忪了幾秒才回神。
她擡頭看着眼前,眨了眨眼睛:“零零零,你這個樣子像鬼。”
若說一開始答應時,還有過丢人後悔羞慚等情緒交替作祟,那此時此刻看到零零零真的站在面前的時候,這些個情緒卻忽然煙消雲散了。
好像借着發燒放縱過情緒後,變得越來越像他那樣厚臉皮了。
整個房間裡唯一的光源來自面前的少年,面龐用精雕玉琢形容也不為過,皮膚白皙、身形颀長挺拔,細碎瑩潤的亮光描摹着他的輪廓,一些細末的雜質在他的身體裡漂浮。
隻怕古代話本裡的仙女下凡,不外如是了吧。
韓思突然說:“蓬荜生輝。”
聽到少女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後,先前一直都笑得張揚随意的那張帥臉此刻難得有點面容扭曲:“我是在問你除了頭暈頭疼外,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應該沒有,你現實生活裡是醫生嗎,不過醫生的話不能天天住在遊戲裡吧。”
“不是醫生。你傷口怎麼來的?”
“我想也是。你随便逛逛吧,我的卧室很小,但我沒有力氣開房門去外面了,我有點想睡覺了,你等會兒叫醒我我關掉設備。”
韓思的聲音越來越疲憊,她現在渾身酸痛,隻怕走一步路都顫顫巍巍,恨不得倒頭就睡,也許睡醒了明天起床就會煥然一新。
“漢斯!”
連名帶字被猛然一喊,她稍微清醒了點:“怎麼了,你現在要回去了嗎?”
“不要睡,陪我再聊聊天。”
“好。”韓思思維有點遲鈍,但還沒聽清就率先點了點頭,“那你想聊什麼?”
“呃。”零零零好似被問住了,他苦思冥想片刻後才說,“你傷口怎麼來的還沒回答我呢。”
“摔了一跤。”韓思蜷起腿,她抱着自己的膝蓋,借少年身上微末的光,能看到傷口化膿發炎得很嚴重,疼痛如一根根針紮在大腦。
轉移注意力并不能讓疼痛消失,但能讓疼痛變得可以忍受起來。
她忽然掰起了手指:“蔥油拌面、海鮮面、雪菜肉絲面、雞蛋面、炸醬面、陽春面……”
零零零一頭霧水,這下輪到他跟不上她的思路了:“你報菜名做什麼。”
韓思擡起頭,“剛剛你說你想吃面,你喜歡哪種面。”
目光相彙,她的眼睛因光而被照亮、閃爍,瞳孔裡泛着些許認真的期待。
外邊兒窗台上的雨,好像突然變大了,雨滴子哒哒哒落下來,各有輕重緩急。
“陽春面,你呢。”零零零身體略後傾,後背倚靠上牆面,身後的牆皮已經有些斑駁、滲水透出白漆。
他在她身邊站着,就好像真實存在于這間卧室裡一樣。
但他的身後沒有影子,因為光是沒有影子的。
韓思快答:“海鮮面。”
“你現在生病,最好不要吃海鮮。”
“那吃海鮮味泡面,沒有海鮮。”
“也有微量的海鮮。”
韓思沒理會,靠上椅背:“還想吃海鮮炒面,我做菜超級香的,本來打算不讀書去開大排檔,但出師未捷身先死,開大排檔也要很多的啟動資金。”
她有些得瑟地故意說道:“感覺這功能挺好的,下次在你面前吃,饞死你。”
“好,但我感覺,你會先把自己饞哭。”零零零垂着眼睫,目光掃過來,“你沒吃晚飯吧。”
韓思撓了撓頭,不知為什麼有種被抓包的尴尬感,旋即笑了下打算糊弄過去:“怎麼會饞到我,我又不餓,我習慣了不怎麼吃晚飯。”
零零零好看的眉頭微蹙,眉間起了點皺紋,他看着韓思的笑臉欲言又止,末了又似乎咽下想說的話,沒多說什麼。
韓思似乎想迅速轉移話題,便找了個腦海裡在意的事情來,開口問道:“當時我讓你幫我懲罰那些個玩家,你都沒問我原因,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沒有那麼膽小的壞人。”
這人不久前還會神色認真地誇,現在又開始調侃打趣。
韓思恨不得豎個不雅手勢怒目而視:“……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惡毒,況且兔子急了還會踹人呢,不要以貌取人。”
好像被瞪到了,零零零低頭了片刻。
反敗為勝之際,卻聽見他認真的回答:“但我感覺,漢斯小姐是個很善良的人,能被你讨厭,肯定是他們的問題。”
他這話才說完,方才說過的那段話猛然再度在腦海裡回蕩。
——漢斯小姐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優秀,你認真努力,心思缜密……
想強迫大腦不要再想了,但早就不由自主,潰不成軍。
韓思覺得自己不用手量,就明顯覺察到臉頰溫又高了一截,臉皮薄就這點不好。
早知道id不用諧音了。
等溫度回落些後,她盯着自己膝蓋上的傷口,輕聲開口:“我很讨厭那幾個人,我讨厭到有時候都想詛咒他們早點去死,但我不恨他們。”
“恨和讨厭是不一樣的,它遠遠超過讨厭、是深入骨髓的憎惡,會徹底磨去一個人的生活,到最後一切都面目全非,大部分時候還要添上自己為代價。”
少女的聲音慢條斯理,卻像是有股力量在推着,顯得堅定異常,落在急躁的雨點子裡,空蕩又悠長。
說完韓思略偏頭,側目而視瞥了眼倚靠在牆面上的零零零,少年的側臉躲藏在碎發的陰影裡,隻露出了淩厲的下颌線,薄唇抿得筆直。
趁着這一腔頭腦子發熱的溫度還沒消退,她再度說道:“你不要恨他們,就是你之前和我說過的,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人,不是說勸你就這麼放下,寬容大度地放過讨厭的人,我的意思是恨一個人太累太浪費,不值得……”
還在費勁扒拉絞盡腦汁地想着該怎麼解釋最清楚,卻聽到身邊傳來淡淡的回答,嗓音偏低,像是陣風穿過。
“我聽懂了,謝謝。”
零零零說恨的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她曾見過,在很多人臉上見過。
她藏不住心底升起的隐約擔憂,總在恐懼事情轉向最壞的結果,所以做好了被嘲諷被無視的準備,也想以朋友的立場說出這段話。
得到回答的韓思如釋重負:“這段話也是我一直開導自己的。”
她臉頰燙燙的,也不知是燒的還是其他什麼,索性張嘴道:“說得都渴了,我去倒杯水。”
身體站直的瞬間,一陣頭暈目眩,惡心感上湧到喉腔,手撐着桌面才艱難咽下,穩住身形。
模糊的視線裡瞥見,零零零似乎伸手想扶一把,但在光影交接觸碰的瞬間生生透過,撈了把空。
難得見零零零吃癟,韓思自然不放過機會,笑話他:“不能動手動腳了吧。”
她慢慢挪動出了卧室,摸索着打開客廳裡的燈,瞬間白織燈綻出強光,整個客廳都明亮起來,外頭的傾盆大雨在窗戶上顯出影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