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不快,初冬的風也不算凜冽。周朗脫了外套給她披上,也沒問到哪裡去。
那人依偎着他,面頰相貼的微溫,就仿佛安徒生故事裡小女孩的火柴,足以抵抗龐大的夜色。
到車停甚至有微微的失落。
擡頭看見S大校徽,不由好笑:“還有約會約到學校裡的——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嗎?”
言夏不理他胡說八道,隻管把人往屋裡推。熒熒一點火光,通紅。言夏開了燈,才看清楚是幾個工業冰櫃式樣的大塊頭。周朗腦子裡一轉:“瓷窯?”他對瓷器不陌生,瓷爐還是頭次見。
言夏點頭。
“你給我燒了東西?”他又猜。
言夏還是點頭。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燒不燒得成我也不知道。有幾年沒燒了,手生。”
周朗陪她坐。
“老張的工作室。”言夏說,“老張挺喜歡你。”
周朗笑了一下,他看得出她緊張。
“南城找不到好的柴窯——好的都在景德鎮。不過現在技術發達,氣窯也可以。主要還是看選料和做工……”
窯爐上通紅的點漸漸灰下去。言夏跳起來。
周朗說:“我來!”
門慢慢被拉開,就如銀瓶乍破,鐵馬冰河,泠泠玉碎聲不絕于耳。周朗屏住呼吸。
他從前也聽人說過汝窯開片、驚釉。如果說放置已久的瓷器偶然間“叮”地一響,仿佛來自宇宙深處,億萬年前星辰燃盡之後的投影;那麼開窯瞬間,青瓷齊鳴就是一場預謀已久的流星雨。
光華璀璨,是橫跨天地間的宏偉壯麗,又清澈空靈。
不知道響了多久,那種冰裂冷泉的天籁之聲方才漸漸稀疏。
周朗微歎了口氣,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看言夏默不作聲把托架鈎拉出來,才要叩聽,被一把拉住:“你是真不怕死!”
周朗回過神:“還熱?”
“一百多度。”
件數不算多,擺在托架上錯落有緻。周朗數過,不多不少三十件。有杯,有盞,有托,有盒。從器型到釉色,都見功夫。周朗是見過好東西的,也還是覺得出色。因問:“……燒了多久?”
“12個小時。”
周朗意識到問錯了,改口問:“做了多久?”
“那就挺久……”言夏戴上手套,一隻一隻拿起來看,光色流轉,如冰如玉,如秋水一泓,“原本想過青花和粉彩,那個活潑些,也方便作圖、上色。不過想來想去,還是仿宋瓷比較好。”
——西方人喜歡熱熱鬧鬧的青花,流光溢彩的琺琅,唯有東亞人知道宋瓷的幽寂之美。
言夏抓起一隻膽瓶,往裡看,瓶口一抹紅,像是篆刻,要看仔細了才看得出是隻神氣活現的貉。
“上次做得倉促……”她說。
“早上還給我裝……”她不肯說,他也猜得出這林林種種的物件,不是一時半會兒做得出來。
言夏嘻嘻隻笑。
周朗脫了她的手套戴上,有點緊。觸手微溫。有隻盒隻嬰兒拳頭大小,玲珑可愛。他拿不準:“戒盒?”
言夏指左耳。
周朗摘下耳釘放進去,嚴絲合縫。不由倒吸了口氣:“燒了幾爐?”精細到這個地步,絕無可能一蹴而就。
“連這爐,十九爐了。”言夏也有點唏噓,開窯前實在怕這次也燒不好。
周朗一一品賞過,初看隻道是随意而作,細想竟都用得上。不由歎道:“這麼整齊,跟給我下聘禮似的。”
言夏:……
“不是說以前有些地方結親,下聘要訂做一整套,從衣服到鞋子,還有首飾,以後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言夏面不改色:“……就當我聘了個狸貓。”
周朗眉目靜下來:“言夏。”
“嗯?”
“如果我說真的呢?”
言夏吃驚,擡眼看他;又略略别過目光。她想這個話她可不能太當真。有時候人被感動到,腦子一熱,什麼話都說得出口;要加個火上澆油的,可就沒法收拾了。因隻笑道:“那我可撿了個大漏。”
周朗一下子高興起來:“前兒我媽就問你什麼時候空——”
言夏哪裡料到還有這句。又想到底是他生日,不忍掃興,便又應道:“秋拍前或者元旦後,看阿姨時間表。”
周朗喜不自禁,親了親她:“是不是今天我問你要什麼都答應?”
言夏想了想:“要星星不行,我摘不下來。”
“那月亮呢?”
“這反複無常的月亮,你要它做什麼。”
周朗大笑,咬她耳朵問:“那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