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協議簽定,周朗就回了國。
回國之前他是有想過再和言夏談一次,推薦楊惠的心理醫生給她什麼的——總不能老這麼着,打字也太辛苦了。但是言夏似乎并不打算給他機會。末了也隻問:“需要我給你帶點什麼過來嗎?”
“帶點臭豆腐吧。”她說。
周朗:……夠狠!
年底照例是很忙。
公司年會,客戶維護,酒會一輪接一輪。所有人都跟千杯不醉似的。張莉莉回南城,他給她接風。她這半年做得不錯。誰能想到呢,起初她被塞進公司,純粹是家裡想給她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張莉莉喝醉了,抱住他不肯撒手,反複問:“她有什麼好?”
“她有什麼比我好?”
即便周朗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時候也被逼得不得不想上一想。九月底他從K城回國,那還是濃情蜜意的時候,那個狠心的女人連句生日快樂都不和他說。他就不信她真的從來不看朋友圈!
想到這裡一口氣堵上來,翻出手機,噼裡啪啦打了一堆字。最後看了半晌,還是删掉了。
他承認有些話很怨婦——他至于麼。
那裡近三個月他也不是沒有約會過。腰細腿長的女孩子滿大街都是。不知道為什麼都約了一兩次就沒了下文。興味索然。他想起來第一次看到她,在墓園外的石階上,脫了鞋,背後蒼翠色的松枝。
她來酒吧見他,黑呢大衣,裡頭細條紋襯衫,是走錯場的白領。
再來就學了乖,黑色抹胸,墨綠色九分褲,馬丁靴,有點酷。她似乎是不能熬夜,酒吧那麼吵,說睡也就睡了。臉埋在手肘裡,就隻能看到烏黑的頭發。現在女孩兒頭發很少有黑得這麼幹淨。
他努力不去想酒店——那其實是在楊惠的酒會上,他在場,他沒有露面。他在觀察來賓的反應。她那次也穿的泥金抹胸,她似乎很知道她的肩頸很美,又留的短發。深碧色的長裙像是一匹春水。
她在88層的高樓上張開雙臂喊“我是世界之王!”。
不知道為什麼笑出聲。
楊惠抱怨說:“你這個女朋友硬得像個刺猬——你現在牙口有這麼好?”
哪有這麼硬,他心裡想,不是隻頂柔軟的小狐狸嗎。
一直到——
拍賣的那個晚上,藍色紗籠上大枝玫瑰開得狂野又豔麗,她坐在那裡,像個迷路的小姑娘。他想過解釋,沒有時間;後來她自己想明白了。他後來想,這個想明白的過程也許并不那麼容易。
她說:“你不要在場——你在場我緊張!”
她在場,他的目光一次次從她面上過去,一張近乎空白的臉,淹沒在不斷跳躍的數字裡。
也許那天他應該抱抱她;但是他能感覺到她身體僵硬。他問“為什麼不和我解釋?”她說“沒必要吧”。
有什麼對她來說是必要的呢——次日早上她給他微信,說錢退了,“你出了力,我也出了,能算作天曆和永嘉聯合拍賣嗎?”那時候他們隻有一牆之隔,那時候他不知道她清白無辜。
也許他早該知道。
周朗開了瓶酒,給海的那頭發微信:“對不起。”
沒有人回答。對話框靜得像死。
他看了許久,又發一條:“你是不是很恨我?”
還是沒有回答。他想也許是太晚了,但是她一個人異國他鄉,佳節将近。平安夜那晚她說一個人過節會很凄涼。
拍賣會之後他查過她的行蹤。她很俗氣地跟了個廉價的旅行團,一車一車昏昏欲睡的人,一個點一個點地打卡——總不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但是她做了。他看到項目裡有浮潛,不知道她穿什麼顔色的泳衣。
他沒忍住撥了電話,電話被挂斷。然後微信有了回答:“那不至于。”
不至于什麼——“你是不是很恨我?”“那不至于。”
“那你為什麼ptsd?”
“生理反應,我沒法控制。”
“你回家過年嗎?”
“不回。”
他想問為什麼,又覺得她不會回答。他們之間隔了汪洋大海。
臨過年的飯局,有人給他介紹“郁小姐”,四目一對,彼此心下了然——“郁連城?”
郁連城笑吟吟與他碰杯。
“有件事想要請教郁小姐。”
“什麼?”
“言小姐喜歡什麼樣的禮物?”
言夏一直處在忙碌當中。
一個有趣的事實,當初她被張若儀錄取并不因為良好的美術功底,而是她對數字的敏感。
“沒有什麼能夠繞過數字。”張若儀說,“雖然總有人說審美感性,數字純理性,但是不是這樣的。古代匠人就知道,一把劍、一口鐘的煉制不是因為誰家女兒跳進了火裡,而是溫度到了。”
裴約寄瓷片到S大請張若儀鑒定年代的時候她就在老師身邊。張若儀隻看一眼就下了結論:海撈瓷。
船的曆史幾乎等同于人類文明史。公元前10世紀腓尼基人就駕着狹長的船隻踏遍地中海;而我國的海上貿易始于秦漢,繁盛于唐宋。最早的遠航知名人士也許是帶了五百童男童女的徐福。
“海上有風險,入市需謹慎。”
龐大的利益驅使人們劈波斬浪,但是傳說中遠方的财富有的永遠留在了遠方。千百年後,沉默的累累白骨中長出新的金币。
“這件瓷片有點奇怪。”張若儀當時這樣和自己的弟子說,“它過于精美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