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進古宅裡,漸漸僻靜,冷不丁的犬吠和昏黃色路燈;黛瓦白牆,總恍惚耳邊有淙淙水聲。
下車進門,宿鳥驚飛。
光色不甚明朗,以言夏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一石一木皆有來曆,難得搭配得當,繁花似錦又不流于俗。心裡納罕:這樣的地方,便是周朗,恐怕不預訂也搶不到座。但是他怎麼能預知會碰到她?
轉念又反應過來,多半原本是要請那位中年男子,倒便宜了她。
周朗看她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有趣,也不說破,隻笑吟吟點了幾樣菜。這人心思靈巧,不過和她吃了兩頓,便把她的飲食偏好摸了個一清二楚。言夏心裡隻管驚,夾了筷涼筍,酸甜可口。
樹影婆娑,簾影疏落,隔牆的小夜曲格外溫柔。周朗跟着哼了兩個節拍,忽然就笑了。
言夏擡頭看他。
“你不懂音樂是不是?”周朗問。
言夏陰陽怪氣道:“何止!我連畢加索都是現學現賣。”
周朗哈哈大笑:“你别叫屈——我也沒冤枉你。”
言夏不樂意:“我當然不能和周總比。”
周朗絲毫沒有謙虛的意思:“我大你幾歲,家學淵源,涉獵比你廣,知道得比你多是理所應當——節後莉莉調去燕京,總管華北市場。你什麼時候過來永嘉?”
這大轉彎不帶喘氣的,言夏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上次說——”
“上次莉莉還沒給我打申請調離報告。”周朗一口截住,“她一走,我這個助理的位置就空出來了。你别犯傻,我看得出,你是個有野心的人,江華教不了你什麼,起碼沒我能教的多。”
言夏不吭聲。
周朗又說道:“韓慎進去之後,全靠你自己摸索;還有人給你挖坑。你沒什麼家底,人脈也沒搭起來。你要是死了心隻做瓷器,有張老這個背景,也馬馬虎虎能過;但是要往上走,這彎路可就多了。你來我這邊做助理,我也隻給你三年時間,莉莉如今怎麼樣,三年後你就怎麼樣。”
不好聽,但都是大實話。
言夏心裡掙紮得厲害。
周朗這次開出的條件明顯比上次要高出一截。可能是她成功拍賣了沙沙那件塗鴉作品的緣故,也有可能就是他之前說過的,春拍之後,她身價上漲。永嘉雖然有諸多不利因素,但是——
誰不想有人照拂,誰不想有捷徑可走?
她這裡不說話,周朗也不催。
侍者拎了隻食盒進來。
言夏無意識多看了眼。形制複古,漆底,仿莳繪描了些瓜果菜蔬,造型圓潤可愛,染色也精緻。當中鐵畫銀鈎一個泥金“飨”字分外奪目。言夏看了半晌,猛地想起來,脫口道:“程師兄!”
“什麼?”
“字……”
周朗眼皮跳了一下。
就聽她說道:“周總看重我,我很感激。”
燈色在周朗的瞳仁裡染出一絲詫異。也還是笑道:“你别和我說你愛天曆愛得深沉。”
言夏笑出聲,又收住。指着桌上的食盒說道:“這個“飨”字是程師兄的手筆。”
“你說過了。”
“程師兄家世好,但是他沒架子,我們讀書時候眼皮子忒淺,也沒看出來。”
周朗略略詫異。他知道言夏和程郢的師門淵源,沒想到還有這層。當然程郢這個人确實讓人忌憚。
不動聲色道:“以程教授的本事,有沒有家世也不重要。”
“重要的。”言夏歎了口氣,“有人眼瘸,就吃了虧。如周總所說,我沒什麼家底,經不起折騰。過去永嘉兩眼一抹黑,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到時候永嘉站不住,想回天曆也不可得,豈不是很慘。”
周朗微皺了眉。要說起來确實是永嘉成立時間更久,人事負擔更重。他年紀輕,外頭看着風光,坐這個位置也不容易。莉莉申調來得突然,都不等假期過完——也怪他下藥過猛,自食其果。
他夾袋裡雖然有幾個選項,但是看來看去,竟都不如眼前人。
但是有些事,說到底還是需要機緣。因沉吟半晌,也隻吐槽:“這時候膽子倒又小了。”
言夏順坡下驢,拱手求饒道:“我一向膽小。”
周朗哼道:“這幾個月的藝術品征集就很考驗眼力和人脈。你要過不了這關,在天曆也出不了頭。”藏家追随藝術品,藝術品征集往往是拍賣公司的重中之重:隻要有好東西,就不愁買家。
言夏認真應道:“周總教誨我記下了。”
短暫的假期并不能徹底洗刷上班的疲倦,不過大夥兒多少會給周一一點面子,勉強撐出朝氣蓬勃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