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言夏去年跟韓慎來黃府取東西,并沒有進過如意館。盡管是早有準備,真進了門還是驚喜。
黃老的收藏以金飾瓷為主。金飾這項工藝始發于唐,進技于宋,全盛于明清。金質易脫,唐宋器多半隻留下殘影殘痕;清道光末年,德國人發明“金水”大行于世,之後便有質地輕浮,成色不足之患。
言夏見這室中器物多集中于明朝和康雍乾,器型優美,金光璀璨。不由道:“黃老好眼力,吳先生用心了。”
吳恪哼了聲。他沒交出圖錄,就是想試試這個女仔的斤兩。他相信是有人挑撥離間,讓老東家對他起了疑心。
張莉莉“咔嚓”、“咔嚓”各種角度拍照。
言夏隻是看,偶爾伸手輕叩,翻看底部款識,末了給出結論:“青花描金叢竹瓷硯,嘉慶”、“紅釉描金小扁壺,乾隆”、“灑藍描金瓶,康熙”……她一邊念,自有人記錄。她在一隻黑碗面前停住腳步。
“黑釉……描金十六梅花紋碗,定窯。”
張莉莉聞聲回頭:“定窯?”據說傳世黑釉描金定瓷碗到現在為止就三件,起拍價都能上億。
言夏猜出她心中所想,搖頭道:“沒那麼好,碗底無釉,是疊燒,那就不是兩宋,而是元代。元代定窯已經不風光了。金彩倒是施用得實在,應該是民國時候填的。真坯假彩,價值不會太高。”
吳恪的臉色由輕松轉為凝重:這隻黑釉碗是他故意夾在其中,已經是元定中的精品,民國填金也做得細膩,沒想到被一眼看破,時代,窯口,金彩,都對。年紀這樣輕,倒是不可小觑。
“釉裡紅描金高足杯……”高足杯形制精巧,釉脂瑩潤。言夏握在手裡,微微沉吟,就聽到一聲咳。靜室裡陡然出聲未免驚駭,回頭看時,黃照和一個年輕女子推了個老太太進來。老太太頭發全白了,坐在輪椅上瘦弱得像個小孩,病恹恹地。但是神色間還是有顯而易見的威嚴。
言夏心裡一轉:“黃太太?”
老太太沒有要和她開口的意思,聳拉着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和兒子交代說:“這兩位小姐你請來的,也還是你送走吧。别帶外人來這地兒。”她很清楚兒子打的什麼主意,這個不孝子。
黃照才要應,言夏搶先說道:“原來傳說是真的!”
屋子裡幾個人愣住,不知道話從何來。
“有明一代,成化瓷最精,有“明看成化”之說,據說是因為萬貴妃喜歡,所以明憲宗在瓷器方面尤為用心。當初黃老拍下這件,業内傳聞是為了送給太太作為紅寶石婚的紀念……”她一面說,一面轉動杯壁,露出背後玄機:鮮紅奪目,如凝血,如寶石——繪的是隻胖胖的鴛鴦。
莫說老太太,就是黃照也吃了一驚:要細數,他父母四十年紅寶石婚紀念确實就在今年。隻是時日未到,人已經過世。
一時母子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老太太方才有氣無力道:“你莫哄我,我聽老頭子說過,成化鬥彩最好,不是有件被申城劉先生拍去,2.8億,我家那死……我家那老頭可沒這麼大手筆。”
言夏心裡想老太太對東西沒興趣,數字倒是記得牢,怪不得能當家。又說道:“成化鬥彩固然名貴,釉裡紅也是難得的“千窟一寶”。它燒制在1300°,上下浮動在20°之間,低了就發黑,高了就飛色,哪怕隻高上三五度,立刻轉為淺紅——在沒有溫度計的時代,難度可想而知。黃太太您看,您這件,紅得有多正。”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勉強擡起手,示意孫女推她上前,随便指一樣岔開話題:“那這件又有什麼說法?”
言夏跟了過來:“這是雍正時候的作品……”
言夏和張莉莉被留用晚飯,老太太沒吃幾口就撐不住了,被攙扶下去。兩人識趣告辭,黃照送她們出門。
張莉莉接到電話,遞給言夏:“周總。”
周朗說在酒吧等。
震耳欲聾的音樂差點沒把言夏的天靈蓋轟飛。
找了好一陣才找到人。一身黑,丢下鼓槌從台子上下來,濕漉漉的發絲粘在額上,光影斑駁,眉目鋒利得像某種重金屬。黑繩挂了隻銀骷髅吊在鎖骨上窩,言夏心裡想再加條花臂就齊活了。
周朗遞過來一杯酒。
言夏:“我不喝。”
“不是給你喝——給你醒腦。”
言夏就知道他沒什麼好話。她這半年裡聽到的好話原也不多。便隻不動聲色:“周總有話直說。”
周朗不耐煩:“還要我說?你不知道黃家不肯出手藏品的原因?”
“知道。”鹣鲽情深,老太太怎麼舍得出售亡夫遺物。
“知道你還——”
“周總。”言夏打斷他,“我不能讓她把我趕出去。一旦我被趕出去,無論周總你還有什麼後手,就都和我無關了。這樁生意于周總你可能就是錦上添花,但是對于我來說,至關重要。”
“至關重要到你拿不到,就把路給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