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笨弱……
那麼委屈……
欲死的悲憤之下,她被逼得猛然睜開了眼。
淡而溫暖的橘黃燭光射入她的眼中,見到的人臉緣在發着暈光,一時不知是夢還是當下。好在她看見了熟悉的永遠也不會欺負自己的人,虛弱笑道,“哥哥……”
晉純眼中帶着血絲,在榻沿低着上半身一遍遍看她,幾度确認她真的在叫自己,“襄襄,你終于醒了。”
文令儀很着急地想抓住他的手,“舅舅怎麼樣了?”
晉純被她手上的溫燙蟄了下,将她的手掖回被中,令人将藥再度端來,柔聲道:“父親從魏宮托人遞來消息,沒事了。你現在要好好養病,等他回來看見你病着,該罵我沒照顧好你了。”
“那就好。”文令儀整個人放松了下來,身骨松軟地埋入了衾被之中,心裡暗道還好是夢。那些不堪早就變成夢了。
“喝藥。”晉純硬起聲道。
文令儀望着他,笑得很燦爛。
即便哥哥覺得不值,她也覺得值。
興慶宮她必須去,沒讓拓拔憲起疑就好。
舅舅能回家就好。
其餘的不重要。
但是這場風寒委實很折磨人,斷斷續續地好了又病,病了又好,一直到舅舅回來那天也沒根除,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病恹恹的。
晉純懷疑有人動了什麼手腳,除了清查公府上下以外,每日熬藥都是親自督守,沒發現什麼人做了手腳。
但查不出來不意味着沒有,西甯公府裡的所有人手都是由魏宮配就,若是魏王親自下令,輕易便能做到無聲無息。
他不敢賭,幹脆拿了藥方去外面配藥,幾家藥店湊成了一副,藥也是秘密熬好了才送進來。
幾天下來,文令儀果然好了許多,夜裡也不需要幾次換下濕透的裡衣,人也格外精神。
文令儀叫廚下備好洗塵的酒菜,親眼見那南邊運來的蝦挺着蝦須張牙舞爪,十分活泛,幾樣小菜也都新鮮,才放下心走出廚下。
晉純陪在她身邊,虛扶着道:“你病才好,怎麼親力親為這些?叫底下人去辦就好了。”
文令儀搖頭一笑,“哪裡能一樣?舅舅既是舅舅,也是家裡的上人,好不容易才回來,當然不能草率。”又心情很好地斜了他一眼,“哥哥難道覺得我不能勝任?”
見她這般高興,晉純不忍駁她的興頭,便改了個樣子,裝作很老成道:“尚有改進餘地,襄襄還需再接再厲。”
文令儀傲氣凜凜地哼了聲,推開他,自己去等舅舅。
一直等到車駕進了府,停在馬房,人一下了馬車,文令儀上前含淚叫了句“舅舅”。
晉蘇“哎”了聲,趕忙令晉純扶住她,又看了看她帶了蒼白的臉色,有些惱怒地對着晉純道:“虧我把襄襄托付給你,你看看,比我離開時瘦了多少?”
晉純聆聽受教,不作辯解,答了聲是,私下裡卻暗暗道了句“看來沒事,回來就訓人”。
文令儀聽見了,一下子破涕為笑,見晉蘇臉上疑惑,忙解釋道:“舅舅,哥哥待我很好,我隻是太想念舅舅了。”又道,“套間裡備好了飯菜,舅舅快些來用。”
等晉蘇換了家常衣衫,到了平時接待親友佳朋的套間,果然酒菜都擺好了,三人分别入了席,文令儀先行敬了一杯,晉純阻之不及,晉蘇先聲道:“舅舅知道襄襄喝不慣酒,以茶代酒就可以了。”
“聽舅舅的!”
“當然要聽舅舅的,聽你身旁那個木頭的,隻怕把你照顧得瘦成一陣風吹到天邊去了!”
“父親大人,飯前不訓子的規矩可是您親自立下的。”
經由這些話,套間裡頓時熱鬧了起來,一家人親親熱熱吃了一餐,都覺得十分熨帖。殘羹撤了下去,換了瓜果茶點上來,晉純問起道:“父親還在魏宮時,高渠鎮就被押往了西門斬首,隻沒有聽見吳池下落,不知他現在在哪兒?”
文令儀握了個橘子在手玩着,聽見自己病時發生了這些事,也好奇了幾分。
晉蘇道:“降成城門吏了,好在命是保住,面子光不光燙再說了。”
文令儀手上的動作一緩,“那舅舅……”
晉蘇馬上搖了搖頭,“魏王不打算處置我,甚至讓我去魏軍中當監軍一職,這幾日便是在魏宮将些機密文書予我看。”
“什麼?”文令儀震驚得差點從席坐上站起來,“他瘋了不成?”
“他沒有,相反他比誰都清醒,也所圖甚大”,晉蘇帶了感慨,“他将一切機密都無所保留地告知,連過去兩軍交戰的訊息也不例外,看了這些文犢,我才知道勝敗早已注定,隻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魏軍幾乎傾巢而動,被拓拔憲不遺餘力地投放到了南邊的戰場,洛陽護軍最少時不過數千人。而他們宋軍,除了要與魏軍作戰,還要提防南方士族異動,可用之兵左支右绌,勉強才能迎戰。
他之前隐隐也猜測過洛陽守備不多,可以采取圍魏救趙之法,到底沒有下定決心。如今一切得到證實,除了唏噓以外,還有些隐隐的敬畏。
如今這位魏王,是真的敢賭敢幹,身上有着為了成就大業,不惜犧牲一切的氣魄。
“舅舅覺得,魏國竊宋是應當的嗎?”文令儀抿着唇,臉色發白。
“當然不是!”晉蘇怒而拍案道,“我隻恨南人沒有忠義貞節,每逢利益當前,便任何人都可出賣,真如那些草芥一般,隻順着風倒!”
文令儀放下了心,附和道:“我與哥哥也覺得這些人利益熏心,實在礙眼,但不知如何做才好。”
晉純見父親皺眉,便道:“魏宮之中,新封了兩個夫人,一個不知何人,另一個乃辛家之女,三夫人的位子就隻剩下一個。又聽說南方遷來洛陽的鐘袁兩家之女皆入了魏宮,并無名分。”
文令儀吃了一瓣橘子,冰涼沁入脾肺,等着舅舅開口。
晉蘇想了想,卻道:“一切還是未知之數,不要輕舉妄動,魏王不是輕易受人擺布之人,插手魏宮容易出事。”
他能察覺到魏王留着他打擊親貴之意,既然如此,就不必急于一時,而要徐徐圖之。
文令儀卻覺得舅舅這是在退卻。
為什麼?
因為拓拔憲讓舅舅看到了宋軍必敗的真相嗎?
她不大自然的臉色引起了晉蘇的注意,叫了聲“襄襄”,“談這些太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去休息?”
文令儀虛弱一笑,“多謝舅舅關心,我隻是坐的時辰久了,有些不适,緩緩便好了。”
晉蘇沒有生疑,歎了口氣道:“聽聞你大雪天裡去了興慶宮,大概是為我求情,想來我這張老臉都發熱,沒辦法護着你不成,還要你替舅舅做這些。想當初你母親還未出閣時,哪受過半點寒?便是到了宮裡,也……”
他突然截住了話頭,可放出來的話已經說得滿室寂凜,晉純正要開口緩和幾句,隻聽一道内侍之聲從門上徐徐傳來,讓心思各異的三人一齊警惕了起來:
“太皇太後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