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之内,莊嚴恢弘。
昭華在佛塔之外,仍然可見金色經文誦出的七彩佛光,想來是淨山佛僧的祭禮已經開始了。
她曾聽歸川說過,梵羅佛僧若自然坐化,身軀将入無相佛窟之中,受世人參拜,可若是圓寂之時形神皆散歸天地,那便取一樽佛壇淨水,祝念誦經百日,以此為念。
今日,應當是百日第一日。
她看向蓮明,小和尚唇角挂着笑,可那雙眼睛泛紅,仿佛他再多說一句話都要哽咽着、嚎啕大哭。
他面朝佛塔的方向,腳步停頓,輕聲道:“我就,不去了。”
昭華看了一眼佛塔方向,收回視線道:“我方才瞧見路邊有一家粥鋪,那便去喝粥吧。”
蓮明背對着昭華忽然拍手,甚是激動道:“對啊,這個時間張婆婆家的晚粥要出鍋了,再不去就趕不上剛出鍋的熱粥了。”語罷,同昭華指着路,兩人快步走向街市。
“施主不知,這張婆婆家的菜粥可謂是在一條街上首屈一指,尤其是剛出鍋的熱粥,更是鮮美滋味,想來比起你們玉京的山珍海味也不遜色。”
昭華混在人群中,有些倦意,輕打哈欠,道“是嗎,玉京珍馐皆是世間罕見之食材所烹制,食之不忘。”
蓮明扭頭,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起來:“那我定要去嘗嘗。”
昭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看向不遠處的粥鋪。
剛出鍋的熱粥蒸騰出白茫茫一片水汽,葛衣慈祥的老婆婆動作蹒跚卻又幹脆利落,多是些大人領着孩童歇腳。
昭華和蓮明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裡,兩碗菜粥熱氣騰騰香氣鋪面而來。
蓮明生了一副好相貌,眉眼天生帶笑,福澤深厚,瞧着更像是人間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天真無邪小公子,縱然舉止端方欠缺也頗具可愛。
小和尚吃像不怎麼文雅,像個多日未曾進食的行腳商客,可自昭華見了他開始,嘴裡就沒停止過吃東西,那狼吞虎咽地模樣生怕吃了這頓沒了下頓似的。
這粥很好吃……
隻是昭華有些神不思蜀,湯匙無意識敲碰到瓷碗,發出叮咚響聲。她低着頭問:“為什麼那麼想要出梵羅?”
她從來都看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她背離一切想要去做的事情卻在即将功成之際,生出了退縮之心。
她看着興緻沖沖的小和尚,就像是看着萬年之前的鳳凰。
她做這一切的初衷其實和祂們并不一樣,鳳凰為了天地衆生,小和尚大抵也是為了這些庸庸碌碌的生靈吧……
她,其實不太能夠理解為了他人舍身赴死的信念。
猶似同族,兔死狐悲嗎。
可,她生來便孤身天地。
這一切……
她隻是,累了。
但她又總希望她見過的人、神、仙妖精靈都好好的、開開心心的、用一種祂們自己想要的方式存在于天地之間。
生與死,都無所謂。
所以——
若是,隻她一個人便好了。
她覺得小和尚挺想要活着的,用生命存在的形式去攬山河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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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明小和尚呼呼噜噜兩碗菜粥下肚,猶不盡興,笑眯着眼道:“此刻,便是為了這一碗粥。”
昭華不解:“一碗粥?”
蓮明放下碗,面朝街市,視線穿過老婆婆和熏着白汽的竈台,是佛塔庇護下的衆生:“梵羅之境多為凡人,婆婆今年百歲餘三,前年她生了一場大病,我曾為她算過一命,若天地無災禍,她壽數可得二百三十八歲,福壽皆安康。”
“可若是,百年之内天地變幻……。”小和尚語氣一頓,“不止是她,我佛塔上下無一活口,盡數赴死洪荒,便如萬年之前那般。”
“小蓮花,粥喝完了,自己來盛啊。”婆婆蒼老慈祥的聲音傳來。
蓮明立即揮出手臂,高聲開心道:“來了,婆婆!”
蓮明又端來一碗粥,卻沒有動,低着眉眼,是有些涼薄的慈悲相:“小和尚志向沒有萬年之前生祭湟水岸那群前輩們般心懷悲憫,偉岸高潔,我隻希望養我育我伴我之人——”
“生而安康祥樂,終而壽數圓滿。”
“好好活着,就足夠了。”
可這世間,活着已經很難了,好好活着就更難了。
昭華沉默許久:“淨山同我講的那段經文,何時覺悟出來的。”
蓮明眸眼似悲帶笑,彎唇道:“天軌如直,不可回環,身處崩裂之歲,便如生而危局,終日惶惶,難以安眠。”
“小和尚悟性自覺淺薄,是受了上一任佛子點撥,如此而已。”
“施主在鳳凰神山,難道不曾見過嗎?”
天地之靈降世于鳳凰神山,自那時起,鳳凰神山便比任何一處洞天福地,都更得天道偏愛。神山上的鳳凰一族想來要比祂們梵羅要早堪破這一點。
昭華想起來将嶼山瀑布後的水下洞天,鳳凰屬火,而她也不愛靠近水岸,也不知那人獨自遮掩其中蔔算天地,用了多少年歲。
她曾溯流一方天地,将那些鳳凰毀去的演算痕迹複原,自然知曉他究竟算了出來沒有……
昭華閉了閉眼,輕聲道:“見過。”
鳳凰算出了命軌,也算出了天地一線生機。
“所以,小和尚微末不值一提,卻仍然想要代天地衆生謝過施主。”
昭華抿了一口涼掉的粥,眉眼豔麗倦怠,仿佛世間沒什麼值得她去留心,她不應這句謝——
她已經很累了。
她想要問一問鳳凰,既然堪破了她的來處,為何不昭明天地,又或者同她講。
若那時候,鳳凰願意同她講洪荒之難、講世間之惡、講天地衆生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