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如若能栽上紫藤蘿,那處很适合喝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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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宅離如侬燕橋的寓所不遠,駕車約莫十餘分鐘。可就算是這樣近的路程,她從未想着主動回去一次。
在如侬眼裡,那是一座雕龍刻鳳的牢籠,便是織金綴玉、極盡富貴地妝點,也依舊不改本質。
筵席前一刻如侬才踩着點到了,剛來便見橘生裹在一襲酒紅長裙裡談笑風生,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姐!”她看見如侬,便捧着香槟靠過來。如侬隻第一眼,便瞧見她柔白的手上那顆奪目的紅寶石。
“新禮物?”如侬微揚下巴,目光落在她的指間。
“媽媽送的。”橘生笑嘻嘻地挽過她的手,“你不好奇老爺子送了什麼?”
“什麼?”
“他送了我一隻——”橘生故弄玄虛,湊近她耳語,“孔雀!”
與如侬相比,橘生含金湯匙出生,打小備受寵愛,因為得來理所應當,更是無需為自己所獲得的偏愛隐藏什麼。如侬卻并不妒忌,大概是與賀疆親緣淡薄,她并沒多少“眼前人是我血親妹妹”的實感。她看橘生,更像是在看,如果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裡,會長成什麼模樣。
那自然就沒什麼好比較的。橘生叽叽喳喳,她也樂得聽——這畢竟是如侬半隐退後無趣生活裡唯一一點亮色了。
橘生說着便要帶她去莊園裡看看自己的新寵,賀家雙姝一紅一白,頗有幾分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意味。隻是緞面高跟還未走出門廳,就被後面的管家喚住。
“二位小姐,先生會完客了,馬上進行家宴,請在此處等候吧。”
“那隻能吃完飯帶你去看了。”橘生嘀咕着,拉着如侬往回走。
今日宴請的除了賀府上下,不過幾位交好的世家叔伯及他們的公子,如侬入席方後知後覺:原來橘生這樣矚目,本就存了旁的意思。
相親,沒想到潇灑如賀二小姐,也逃不過這一劫。
賀疆坐在主位,左邊是橘生的母親,右邊則列着橘生同如侬。本來按照長幼,如侬該坐在離父親更近的那個位置,但是她刻意為之,橘生隻好在夾在中間作緩和劑。
“上回跟賀總打高爾夫時,才知道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球技卻令人甘拜下風啊。”
“賀總氣度不凡,赢你還不是小事?”
“徐總你誇張了,那還不是你讓着我?哈哈哈——”
開席後,客人恭維祝壽,賀疆亦是受用得很,一桌人言笑晏晏,氣氛很是熱絡。
如侬便低頭吃飯,别的不說,賀府的廚子手藝上乘,這是她為數不多對于這個“家”還心存眷戀的地方。
因本意是借此為橘生相親,話題便刻意往婚嫁引來,其間便提及賀大小姐的風光婚禮,在座皆贊魏少爺當真良配。
于是賀疆也想起這位女婿來,越過圓桌,朝如侬投來慈愛的一顧:“話說回來,怎不見無讓?”
如侬盛湯的手僵了僵,橘生見狀,笑眯眯地打哈哈:“姐夫忙嘛,中戲課題多,天天出差呢。”
飯桌上杯盞相碰,賀疆無聲地瞥了如侬一眼,約莫讀懂了其間密辛,别過頭去,放棄了這個話題。
在場都是社交場上的人精,一個比一個清楚,正位上賀疆的表情明顯轉冷,加之外界盛傳賀大小姐與家中不睦之說,誰這時候還要愣往槍口上撞,那不是故意挑事,就是真的不機靈。
如侬緩緩飲下一勺湯,瓷盞碰得當啷響,賓客的目光不由得往她這頭遞。在注目中,如侬擦擦嘴,淡漠開口澄清。
“離了。”
橘生在隔壁驚得瞳孔地震,恨不得沖上去捂住她的嘴。不是,姐怎麼上來就開大啊?
其他賓客的笑意也僵在臉上,最不好過的自然是賀老爺子。他本因喜悅面色紅潤,刻下被如侬一句話頂得白了臉。
“什麼時候的事兒?”賀疆肅聲。
“沒多久,兩周前吧。”
然後他看向打圓場的橘生,試圖連坐:“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橘生也隻能舔唇不語。
“賀如侬,你真是……”賀疆隔了好一會兒,才語氣沉沉地,“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您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賀老先生。”
空氣仿佛靜止了,彌漫開來的火藥味隻待一點星火,父女間的大戰一觸即發。
适時,白風越目光在二人間流轉一番,清了清嗓,柔聲勸和:“好了好了,你這老爺子也真是的,非在這個日子同如侬動氣做什麼。”
她是橘生的母親,賀疆名義上的妻子。白風越是名門之後,從小養在江南的閨秀,談吐優雅大方,家底也殷實,如侬一直沒想通,她是怎麼會願意嫁給巧言令色的賀疆。
來的賓客也懂得,賀總目前的得意,早期借了白家的勢,所以白風越不像有些金絲雀一般的太太,她的話有着真切的分量,如侬也敬她,所以收起劍拔弩張之勢,偏過頭去,避免與賀疆的交鋒。
“大家見笑了,吃好喝好。剛剛我見如侬在喝鮑魚花膠雞湯,這盅湯是我原來在廣府的老廚秘方,大家都嘗嘗,合不合口味?”
侍從呈上一盅盅高湯,大家也自然而然地将話題轉到今日賀府招待之上。
如此才算是平了飯桌上一場風波。
如侬早就放下了筷子,一是本就吃得不多,二是見到賀疆這封建大家長做派委實敗興。飯局過半,她便同橘生說過一聲,離開了餐桌,獨自在賀府走動消食。
“陳管家,您知道橘生的那隻孔雀養在哪兒麼?”
陳管家很熱情:“我帶您去吧,不遠。”
橘生很喜歡這個新寵物,尋了好大一塊空地豢養。如侬來時,孔雀正懶懶栖卧,見她也不怕,反抖了抖漂亮的尾羽。
專飼孔雀的女孩兒笑道:“它喜歡你呢。”
生靈的友善永遠令人驚喜,這種出于本能的愛意比九曲人心直白,不必顧忌盤根錯節的利害,也不必猜忌虛實。
“它很親人嗎?”如侬撫過孔雀的頭顱,話音幾乎要散在風裡。
“不算,它剛來時,橘生小姐想摸,也險些被啄傷。”
如侬聽到這裡不免笑了:“那她還要養?”
“橘生小姐說,這孔雀雖然倔,但它就算待在這一方天地裡,也仍然昂着頭,像在堅守些什麼。”
女孩的眼神流露出一絲垂憐:“她還說,她覺得它可憐,被豢養以後飛不出這牢籠,隻能自我蒙蔽的仰着頭,等着自由的那天。”
如侬的眸光也暗了下去。
午後的風将她的心吹得癢癢的,她顧不上礙事的禮服與高跟,隔着雕花的鐵藝栅欄投喂橘生的寵物。孔雀為她盛放尾羽,而如侬隻覺得惋惜,惋惜它的美本用于求偶,現在卻服務于人類取樂。
她又與籠中雀有何區别。
原本她以為,認祖歸宗後不受賀疆的恩惠、不受賀氏的資助就算昂首挺胸,殊不知現實總有一萬種方式令她折服——比如社交中旁人尊她一聲“賀大小姐”,再比如賀疆不講道理的囚禁,她被流言所困時,又為了讓她“長記性”,遲遲不肯向媒體公開如侬的身世。
她身上一半的血脈,變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她與有榮焉,又讓她傷痕累累。
于是她使勁地挺直身闆,仿佛這是一種倔強的具象化。但她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也不過跟這隻孔雀一樣自欺欺人。
好一會兒,她看見橘生靠近。紅色衣裙如火,燃燒在曠闊的天地間。
而橘生,隻帶來一個消息——“爸爸叫你去他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