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倫心頭閃過更加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比恐懼本身更加殘忍。她謙卑地雙手合掌,不停地默默禱告,把所有的負擔都交給神,一面祈求上帝施加大能,令動亂快點結束,自己能平安地趕到研究院;一面堅定地許下大願,如果她能渡過這道鬼門關,她願意禁食一個月,并向教會捐贈2萬元。最後,她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喃喃自語,發誓将上帝的話語當成腳前的燈、路上的光,即使在她面臨危機的時候,心裡也充滿平安而不會失去前進的方向。勁風和寒氣順着破裂的玻璃鑽進出租車内,令姹倫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堆積起來的雨霧,在汽車長龍上面一圈圈地旋轉着,映着路燈散發出的光芒,在街道上投下一塊一塊淡淡的影子。
姹倫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個無用的擺設,華美、光鮮卻又脆弱易碎。她的祖父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是老家最大的企業主,曾經雇傭2000多名工人,但在大革命爆發後,祖父被學生軍在群衆批鬥會上公開處決,結果父親淪為一名終生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中學教師,年近半百才和她的母親,一位嫁不出去的地主女兒結婚。姹倫是這兩個可憐人唯一的孩子,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就算為了父母,姹倫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倒下,除了堅強,别無選擇。
她也曾屈從于魔鬼的試探,放縱自己難以遏制的欲望,在葡萄酒和情欲中釋放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她曾經整夜流連于金灣小街小巷裡的鴨子店,在年輕男人壯實的肌肉上尋求解脫,但是宣洩幾次過後,她發現再多再帥的男人都無濟于事,他們不過是把自己的痛楚推遲幾天而已。姹倫患上嚴重的頑固性失眠症,服用再多的褪黑素都無法令她入睡。她一遍一遍在夢中與理想的愛人合而為一,也一遍一遍地夢見自己被惡棍□□,而那個夜晚看到的恐怖□□場面就像水蛭一樣吸附在自己的潛意識裡,好像永遠都無法甩除。為了驅除焦慮和抑郁的情緒,姹倫有一段時間甚至試圖勾引椒翟,想把他變成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可他從來不為所動,隻把自己看做沒有長大的孩子。姹倫仍然尊重椒翟,不過在她的眼裡,椒翟基本上就是一個沒有煙火氣的工作狂,似乎從來都沒有時間對她敞開心扉。姹倫曾津津有味地聽過關于他和顧月之間凄美的故事,可眼前的這個人根本與傳說中的情種形象嚴重不符。他總是忘掉姹倫的生日,總是拒絕參加集團公司同事們的各種聚會。也許他真的老了,就像一節幹癟的枯木,再也不會生根發芽,開枝散葉。
她昨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夢到一隻老虎撕咬和吞食了一頭白鹿,弄得每根毛發上都沾滿鮮血,然後孤獨地站在懸崖峭壁上,不知道未來向何處去。聯想到最近學生上街鬧事,她隐隐約約地覺得這些懵懂少年就是那頭白鹿,就是那被殘暴的野獸吞噬的對象,而老虎似乎象征着一味訴諸暴力的政府,政客們習慣性地為了鎮壓而鎮壓,完全失去了服務社會的初心和品質。無休止的社會動亂和一群無能卻專橫的政客令她已經完全厭倦了在天南城的生活,而最近她對斯密研究院也失去了信任和熱情。姹倫越來越感到命運對她特别不公,總讓她遇到各種糟心的事,卻沒有人願意真正幫自己一把。她經常獨自唉聲歎氣,告誡自己萬般皆苦,唯有自渡。姹倫去年通過中介把自己的父母移民到仙女星,計劃等她掙到足夠的錢,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瑤華,不留一絲牽挂。對研究院,她懷有許多遺憾;對天南城,她卻有無數怨恨。
姹倫壓制着胸中翻滾的波浪,呆呆地望着前方的道路,面無表情。市民和學生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坦克機器人停止了射擊,隻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影在街上晃動。這裡是天南城舊城改造示範區,曾經集中了數百家專門制造機器人的企業,每天生産出幾萬名合格機器人。在地價還沒有放肆地膨脹之前,這裡曾經一片機器轟鳴聲。随着城市建設不斷拓展,制造業逐漸從主城區遷出,這裡最終變成了繁華的商業區。随處可見的工廠大廈被活化成别具一格的購物中心和多姿多彩的文創基地,吸引星際各種創意人才集聚,以及大量為他們服務的帶有異國情調的餐館。
好端端的一個城市,如今竟然被社會運動和政客折騰成廢都,姹倫自然覺得非常可惜。她往右邊的街區看去,眼前是一個占地面積約2000多平方米的院落。透過塗成黑色的合金栅欄,姹倫看見一座妖豔的時鐘酒店靜靜地矗立在院子中央。酒店周圍是蓊郁的榕樹林和綠油油的草地,草地上散亂地擺放着一些躺椅和桌凳。姹倫忍不住苦笑一聲,想起自己曾經在這裡與幾個男人鬼混過。
前方冷不丁再次傳來喧嚣聲,姹倫擡頭看去,頓見位于街道拐彎處左側的一棟三層維多利亞式建築忽地被警察圍得水洩不通,黃色警戒線在細雨中顯得格外刺眼。姹倫知道那是一家著名的淮揚菜餐廳,她曾經和椒翟在那裡享用過清炖獅子頭。望着餐廳附近橫七豎八地停放着的警車,姹倫更加感到緊張不安。自己到底該去哪裡呢?回家還是繼續前往辦公室?她心中對安伊卡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姹倫把手撐在座椅扶手上,目光投向右前方遠處林立的高樓大廈,竭力在記憶中搜索儲存的信息,琢磨着能否從酒店背後的天橋上步行到半山。那些色澤暗啞的水泥建築在一片黏稠的燈光和雨霧中若隐若現,而天空顯得比平日更低,好像要瘋狂擠出天南城所剩無幾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