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家蕩産後,不說換洗的衣裳,隻是吃飯用碗便能教人十分為難。
在村中空廟半夢半醒湊合半宿,今早天剛蒙蒙亮,夏家老兩口起來合計,決定舉家投奔薛勤娘高嫁的姊姊薛青娘。
她們家在城西,大姨家在城東,行至岔路口,夏折薇恍恍神,退出熟悉的鄉間小道,踏上通往大姨家的闊路。
薛青娘九歲就被典去做女使,兜兜轉轉,學會一手不俗的梳頭功夫,憑此得了貴人青眼,帶到跟前貼身伺候,見過不少世面。
李娘子說讓她學梳頭,眼下便有現成的良師。哪怕大姨不耐煩多教也不怕,二狗子過目不忘,讓他仔細瞧瞧,回頭關上門慢慢教她便是了。
心中有了奔頭,夏折薇腳步輕快。
“你還知道回來?”
少年面色發白,長睫微顫,漆黑的眼眸裡似乎盛滿了……幽怨?活像個留守在家相妻教子的小嬌夫。
若不是他飽滿的紅唇色澤依舊,她險些以為他來了癸水。被這古怪的想法驚到,夏折薇下意識後退半步。
“姨姨——”
少年腿邊的小蘿蔔頭擡起小腦袋沖夏折薇燦爛一笑,露出光秃秃的粉嫩牙床。透明的涎水淌過獨苗苗般的潔白乳牙,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二狗子的褲腳上。
這位爺最嫌棄口水,别說是他,就算是她,這會兒也有點頭皮發怵,夏折薇下意識又退半步。
少年眯眯眼睛,看過來的幽怨目光幾乎能夠化為實質。
夏折薇讪讪笑笑,老老實實交代行蹤:“報官、進貨、賣花、買布,一不留神就回來晚了。”
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彎腰抱起朵朵,半晃半拍,溫聲道,“明天就不會了。”
少年拎着包袱,沒好氣橫她一眼,自顧自往兩人臨時下榻的屋裡去。
哄完小的,還得去哄大的,夏折薇的手已放到了房門上,适才獨守空房小嬌夫的古怪念頭再次攀上心頭。
她指尖一抖,果斷轉身去廚房幫大姨打下手。
“多吃點,都多吃點,尤其是二狗子。模樣生得越好,朵朵越愛黏着不放,珍珍累得不行才回來小住,今日多謝你幫她看孩子。”
飯桌上,薛青娘臉上的笑止都止不住,給夏折薇夾完給二狗子夾。
感知到身邊人的身體瞬間緊繃,夏折薇暗暗好笑,筷子一伸,将二狗子碗裡的那塊名叫紅燒肉的麻煩解決掉。
本以為因此能得個好臉色,可惜這人像是完全沒看見。
習慣性去拍他的腿,二狗子面上仍不動聲色,在桌子底下卻像是長了眼睛,預判了她的預判,頻頻提前躲開。
若是以往,這厮早就抓住她的手不放了。
薛勤娘:“一眨眼朵朵就會說會走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呐。”
薛青娘:“薇薇也成家了,估計沒多久,你也能抱上小孫孫!”
察覺到兩人投注過來的打趣視線,夏折薇一僵,登時收回手,乖覺道:“大姨,等會兒針線讓我用用。”
見她害羞,姊妹倆點到為止,相視一笑,“好。”
晚霞尚餘流輝,月色已上東天。
放下借來的針線筐,夏折薇點亮油燈,取出軟尺,“過來,我給你量量。”
少年面上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樣,嘴上卻誠實回道:“叫誰?”
“屋裡除了你我還有誰?”夏折薇手輕輕一拽,就将人拉到了跟前,“表姐就住兩日,到時候朵朵也會跟着回去。”
她張開軟尺,環到少年緊窄的腰上:“明日我想請大姨教我梳頭,你可不可以幫我記下,然後慢慢再教給我?”
記下那令人贊歎的尺寸,她揚起笑臉看向他,驚覺自己像是抱着對方撒嬌,連忙收回手後退半步。
萦繞在鼻尖的丁香花香倏然遠去,無端惹人怅然若失。
“為什麼躲我?”
被那雙黝黑的眼睛瞧得心頭一跳,夏折薇頓時嗫嚅難言。
昨夜阿娘見她遲遲不歸,特地出來尋人,打斷了他們未完的交談。包吃包住的前提不複存在,二狗子卻去而複返,她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态和他繼續相處。
夜幕沉凝,燈花爆開,滿室寂靜。
崔皓暗歎一聲,屈指彈彈倔丫頭的額頭,大馬金刀坐下,“不是要量尺寸?愣着幹嘛?”
默不作聲量好尺寸,夏折薇收起軟尺,專心裁布做衣,原本迷惘的思緒在穿針走線間逐漸清晰。
寄人籬下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大姨家離她們家的佃田也有相當一段距離,那頗有心機的賊人隐在暗處,說不定哪天又會跳出來做點什麼。
“大姨這裡我們應該住不了太久,說不定會直接搬出虞縣。二狗子,到時候……你還要跟我們一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