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台下人或喜或悲,每個人都能聽出不同的意味。
蘇酩聽不出更深的東西,但他隐隐能感覺到閻紫杉曾經的憂愁和無奈。在萬家燈火的花燈夜宴上寫出這樣的曲子,歡慶者沉醉于繁華街市,深沉者卻要擔心來年是否還有這樣好的月色和燈光。
同為地府中人的閻遠似乎有更為獨特的見解。精通音律的人甚至可以将樂音當作武器,何處起何處收都大有講究,蘇酩不懂,也不願現在打擾閻遠。
“小公子,你可以安心擡起頭來。”一旁不做聲的男人突然開口,“無論是懷煦懷曦,還是君山公子,他們從來沒有和外人勾結。”
閻遠淚痕未幹,聽此回頭看向男人。蘇酩自然相信地府沒有和誰勾結,無論是妖盟或者魔族,乃至西方,從來沒有過。他看着閻遠,閻遠目中并無半分懷疑,亦沒有一絲愧疚,隻有難以轉圜的難過。
男人偏頭望向滿樓燈火,歎道:“地府會落到這步田地,不過是……”
“因為有人害怕。”閻遠自然而然地接上下句,“這是天書前輩告訴我的。”
“哼……”男人不屑地輕笑着,“天書說得沒錯。不過,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事情的全貌了。”
“你知道嗎?”閻遠突然發問。
男人搖頭道:“我不知道,要說宇文新洲還有什麼非得連我都要瞞着,大概就是這事了。”
“不過,”男人擡眸瞥了蘇酩一眼,話鋒一轉,“我差不多也能理解……告辭。”
演奏結束後,同來的女子沒有再回到雅間,男人幾句話說完也離開了。宇文新洲回來時,隻剩蘇酩和閻遠還在屋裡坐着。
“好聽嗎?”他這話明顯是問閻遠的,蘇酩哪能答出個所以然。
閻遠已經平複心緒,甚至稍微有些生氣:“前輩,你若是為了小叔叔,何必這樣瞞我?”
“我在等一個人,我等了太久。人總是會忘記的,再清晰的面容也會慢慢模糊。”宇文新洲微笑着,“久而久之,連等待的意義也不再有。我隻是,還在等。”
瞧這話說得,繞了幾個圈,蘇酩也隻聽得出來他是快要忘了閻紫杉的樣子。
閻遠眉頭微蹙:“前輩這話我就不太懂了,你是想借機再見小叔叔一次嗎?”
對方沒有回答,仍舊淡淡微笑着。按蘇酩一貫的做法,不回答就權當默認。
怎麼都好,蘇酩隻希望天書不要再冷不丁跳出來坑他一下。如今形勢緊迫,過去的先讓它過去也罷。
第四回起身告辭,宇文新洲沒有阻攔。蘇酩曆經磨難,終于從聽弦樓離開。
夜色已深,滿天花燈被焰火取代,明明暗暗地映着亭台樓閣。夜宴結束後,大大小小的攤位小吃占滿街道,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聽閻遠的意思,亥時之前最好不要離開。眼下雖早已入夜,距離亥時還有好一會功夫,借機四處閑逛也不錯。蘇酩剛想邀請閻遠同遊,突然發覺自己此次來也沒有帶錢。
雖然他在東方生活不少年頭了,可是從來沒有帶錢的習慣。蘇酩不喜歡到處遊曆,大半時間都在青丘窩着,根本沒有用錢的機會。再說,他出門辦事自然有人幫忙安排妥當。更何況他根本沒有能在天庭使用的錢币。
既然他現在已經有副盟主的職位了,按理說月俸是會有的,下回一定要記得向妲己要錢。
“現在還早,我們去夜市瞧瞧嗎?也可以買點東西。”倒是閻遠先開口邀請。
蘇酩自然不會拒絕,隻不過他總覺得自己明明比閻遠大許多,事事都要閻遠費心怎麼行?
不到兩刻鐘之後,蘇酩發覺他想太多了。閻遠貴為閻王,隻不過平常素淨了些,他怎麼就開始擔心讓閻遠破費了呢!平時一直吃素的閻遠給他買了各種各樣的燒烤炖肉,付錢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
蘇酩抱着吃不完的各種肉食陷入沉思,莫非上回他暈倒的事對閻遠的刺激太大,不然也沒必要見到肉就來一份吧?
“小遠,夠了夠了。”蘇酩小聲嘀咕,“白無常平時吃這麼多肉嗎?”
現在他可是用白無常的身份!萬一露餡了怎麼辦!
誰知閻遠小聲道:“吃啊,謝叔叔生活的年代本來就吃不到什麼好東西,在地府還能委屈嗎?”
好家夥,原來謝必安當真吃這些東西。文人雅士見得多了,蘇酩都快以為文化人都隻喝茶。
街市的盡頭是蜿蜒河水,除開石橋上有幾個人在談天說地,此處十分安靜。閻遠在河邊停下,他應當來過這裡很多次,很快找到被灌木花草遮住的長椅。
眼前河流比不得忘川寬闊幽靜,在夜色下卻也勉強能入眼。此刻河面上也有許多花燈,可用途和忘川河上的燈就不太一樣了。
滿街燈火被他們抛在身後,河邊就如尋常夜晚一般。天庭的月亮正在圓時,倒映在河水中,月下有燈,燈下亦有月。
這般情景,就像不久前閻遠帶他順着忘川河水走向下遊。河燈遊魂與他們通行,花海螢火亦漂浮在半夢半醒之間。他與閻遠雖同行做伴,寂寥孤獨之感依舊沉重。
閻遠出神地凝望河水,蘇酩無心賞景,濃烈的孤寂讓他心亂如麻。若是此刻不在天庭地界……若是他能憑借身上的僞裝與眼前人稍微逾矩一點……
蘇酩伸手右臂,悄悄摟過閻遠的肩膀。這肩膀也太單薄了些,與背負的重量半點也不相稱。
“小白,父親和我說,地府會讓天庭忌憚,就是因為代代都出人才。”閻遠低沉着聲音開口,又輕拂去蘇酩摟着他的手臂。
“他說,我的爺爺和姑奶奶都是特别厲害的人物。當年玉皇大帝建立天庭,封其弟懷煦為閻王,賜姓閻,妹妹懷曦也跟着一起管理地府。”
閻遠看得出神:“可是後來沒多久,善戰的姑奶奶就因為違抗天條被處死。再後來,爺爺也因故被天庭處死,父親接管地府時非常年輕。若小叔叔之事如我們猜測,他是死于天庭之手。父親竟也一樣……我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了什麼要滅我滿門。”
蘇酩很想說點什麼安慰,可是一路聽下來卻無話可說。有人害怕,這個理由未免太輕。他不能想象,什麼樣的家夥會因為害怕什麼去屠殺别人滿門。
閻遠沉默良久,又繼續道:“我小時候,母親會帶着我來花燈宴玩,她說她還小的時候,每年都要和大哥來這買幾塊西方的點心……啊,你應該恨極了沈榮蔚,我還是不提了。”
“無妨。”蘇酩苦笑,“我知道他是你舅舅,我雖然不喜歡他,也不會因為這個遷怒你。”
閻遠又擡頭仰望此起彼伏的焰火:“母親說,舅舅很疼她,會讓她騎在脖子上,那樣她就能看到人群中間的木偶戲。每次我去,舅舅也都會給我尋到稀罕的糕點。他說自己沒有孩子,别的弟妹去得早,五姑娘的孩子也是沈家的後。”
他滿目苦澀:“後來很多事我都記不清了,那段時間變故太多。我從人間回來的時候,小羅見到我就哭,怎麼都哄不好。後來是謝必安叔叔偷偷跟我說,她親眼看着爹娘被大火燒死。”
他蹙眉忍住難過:“之後,舅舅就一直躲着我,每回撞見他都是一副不忍心的樣子。直到有一天他終于和我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因為和舊黨有牽扯才被處死。我的父母是不是和舊黨有勾結,他堅定地以為他比我清楚。看着他哭得比我更傷心,我倒是沒多少想法。他對我很好,我不喜歡他,也不想恨他。”
節日喧嚣外,兩個人沉默地坐着。于蘇酩而言,街市上的遊人與别處毫無分别,戰亂紛擾與他們無關。于閻遠,此處繁華也不過是物是人非。
蘇酩找不到話開口,也覺得自己和閻遠此刻不是在想同一件事。他為閻遠難過,可他與前兩代閻王實在毫無交集,若非今天提起,他甚至不知道第一代閻王叫什麼名字。而他最熟的閻君山竟是在幻境中見到,他實在難與閻遠感同身受。
比起苦恨,他更慶幸在開戰前到天界走過一趟。就像妖盟哪處的巷陌一樣,神族之人也普通地生活,普通地嬉笑怒罵。說起來,天庭和妖魔兩方勢力的仇恨并未蔓延到整個神族,哪裡來的種族仇恨呢?
蘇酩知道自己沒有太多要求,往事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隻要沈榮蔚付出代價就足夠了。
“回去吧。”閻遠緩慢起身,明明衣着一如往常,卻像被什麼壓得喘不過氣。
蘇酩規矩地跟着閻遠離開花燈宴,踏上返程。剛剛談論的話題過于沉重,閻遠始終是打不起精神的悲傷樣子。蘇酩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妙,他陪着閻遠來的時候人還好好的,回去就頂着一張苦瓜臉。地府那幫家夥,尤其是謝必安,看到不得手撕了他!
剛一進入地府,蘇酩急忙攔住閻遠,小聲道:“先不想那些難過的事了,天書和我說謝必安這回是故意放我和你一起赴宴,你怎麼看?”
“啊……”閻遠順其自然地開始思考問題,隻是臉上愁意未消,“謝叔叔頭痛,剛好你在,就讓你和我一起去吧。”
蘇酩學着離無妄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搖晃:“不不不,他說按照謝必安的性格,頭痛不影響他陪你赴宴。”
為了防止被聽去,蘇酩特地拉着人遠離守衛。正好林海不在忘川河邊,兩人又在霧氣裡停留一會。
“這麼說……也對,謝叔叔最辛苦,偶爾不舒服也不願意去休息。那他是想幫你?”閻遠的心情好了些,他也不明白謝必安的意思。